超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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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奇妙的傻子(4)

他体内有东西在搅动。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眼珠翻了上去,只留下眼白。他深藏的痛苦又一下子涌了出来,淹没了他。这不是那种召唤,不是那种接触,不是他体验过的和伊芙琳之间的交流。这给他的感觉,显然不同于伊芙琳曾经给他的,不过就程度而言,两者倒是有些相似。现在,能够体验到如此程度的情感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所痛失的是多么珍贵。所以,就像刚失去她时那样,他开始痛哭。

一年前,正是这个能钻入骨髓的哭声,引导着普拉德在幽暗的树林里找到了他。这个房子太小了,装不下这个哭声。普拉德太太从未听到过他发出声音。普拉德听到过,在那个晚上。很难说哪种情况更糟糕,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哭声,还是再听一次。

普拉德太太双手环抱住他的头,跟他小声说着话。普拉德笨拙地动了动身子,伸出一只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最后只是发出了一串无意义的重复。“哦,哦……哦,好了。”

哭声说停就停。他抬头依次看了他们一眼,抽着鼻子。他脸上出现了变化。他以前总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现在这个面具消失了。“对不起,”普拉德说道,“我们可能做错了。”

“没有做错,”他的妻子说道,“你等着瞧吧。”

他有了名字。

就在他哭泣的那个晚上,他清醒地发现,如果他想的话,他能从四周吸收跟他有关的信息,并能理解信息的意义。这种事从前也发生过,但以前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就像风吹到身上就会打哆嗦流鼻涕一样。他开始关注自己的这个能力,就像曾经关注毛线球那样。说话的声音对他来说仍然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开始能分辨哪些谈话是关于他的,哪些跟他无关。他一直没能学会听懂话音,而是直接接收了其他人的想法。想法是没有形式的,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学会了赋予想法以语言这一形式。

“你叫什么名字?”一天,普拉德突然问他。他们正在从蓄水池往马的饮水槽里放水,水流在阳光下涌动向前的样子深深地吸引了傻子。他如此入迷,以至于被这问题吓了一跳。他抬起头,迎着普拉德的目光。

名字。他朝体内询问了一下,发射了一个请求,随后收到了一个……也许可以称之为定义吧。但这个定义只是纯粹的观念,并非语言。“名字”指的是我,还有我干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这个观念所包括的一切他都有了。它们只是在等待着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名字。所有的游荡、所有的饥饿、所有的失去,以及那个比失去更加痛苦的东西,它们都回来了。即使在这里,即使和普拉德夫妇在一起,他也能隐约但真切地感受到:他并不是某个事物,只是那个事物的替代品。

独孤。

他想说出来。他直接从普拉德脑子里了解了这个观念,它的音节,还有它听上去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了解和表达是一回事,如何通过口部动作、口齿清楚地说出来则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的舌头像是个鞋垫,声带就像生锈的哨子。他的嘴唇哆嗦着,说道:“嗯……嗯……”

“什么,孩子?”

孤独。它被清晰地传递出来了,很完整。但传递出来的只是个想法,而且他立刻意识到,一个如此传递出的想法对普拉德没有任何作用,尽管这位农夫皱着眉,竭力想要接收他想传递的信息。“嗯……嗯……独,”他喘息着说道。

“龙?”普拉德说道。[6]

他看得出,这个音节对普拉德来说有意义,和他想说的音节也接近,只是内容不一样。

就这样,也行。

他想重复那个音节,但不愿配合的舌头打结了。讨厌的唾沫淌进嘴里,从嘴唇上流下来。他绝望地发出一个请求,希望能找到另一种表达方式。他找到了,然后使用了它。

他点了点头。

“龙。”普拉德重复道。

他再次点了点头。这是他的第一个单词,他的第一次对话。又一个奇迹。

他花了五年时间学会了说话。他依旧保持着没必要时绝不开口的习惯。他一直没能学会阅读,他没有从事这个行为的必要器官。

有两个男孩,对他们来说,地砖上消毒水的味道就是仇恨的味道。

对盖瑞·汤普森来说,这味道还意味着饥饿和孤独。所有的食物都用这个味道渍过,每一次入眠都伴随着消毒水、饥饿、恐惧……它们都是仇恨的元素。仇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温暖,唯一的确定。人都会紧紧地抓住确定,特别是当他只有这一种确定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只有六岁的时候。六岁的盖瑞很大程度上已经是个大人了。至少,他已经像大人般懂得享受那灰色的欢愉,而这欢愉的产生,仅仅因为此刻是痛苦与痛苦之间片刻的间隙。他有一种偏执的耐心。通常情况下,只有那种树立了远大目标的人,才会有这种耐心,在他们生命中的决定性时刻到来之前,装出一副沉沦的样子。人们意识不到,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他的回忆也和成年人一样,是一生的回忆,其中同样充满了细节和事件。盖瑞经历过太多的麻烦、太多的失去和太多的疾病,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长大成人了。在六岁时,他想通了。从此,他开始了接受,开始了服从,开始了等待。他过了两年这样的生活,直到他的决定性时刻到来。

然后,他逃离了州立孤儿院,在垃圾堆和下水道里独自过活,带着杀意,带着仇恨。

对希普来说,生命中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也没有早熟,但同样有仇恨的味道。这种味道笼罩着当医生的父亲,笼罩着他那双灵巧但无情的双手,笼罩着他身穿的暗色套装。在希普的记忆中,连巴路士医生的声音都带着氯气和石碳酸的气味。

小希普·巴路士是个聪明而又帅气的男孩。而且,他生活的环境比孤儿院强多了。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很简单,除了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之外——“任何事情”包括他的医生父亲强行灌输给他的大道理。他的父亲是一个成功人士,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自律加上正确的选择成就了他。

他童年的成长如同一支火箭,耀眼而又欢快,喷射着呼呼的火焰。他的天赋使他轻松获得了任何一个年轻人所能梦想的一切。但是,他的这个先天条件又总是在提醒他:他是个贼,因为他并没有为自己的所得付出过艰辛的努力。这是他医生父亲的哲学,他的成功来自自身的辛劳。因此,希普的天赋为他带来了友谊和荣誉,友谊和荣誉又给他带来了不安和羞耻。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八岁时造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台收音机。那是台晶体管收音机,连线圈都是他自己缠的。他把它挂在床板的弹簧下面,把床掀起来才能看到。他还在床垫里藏了一副耳机,这样到了晚上,他可以躺着听收音机。他的医生父亲发现了它,于是禁止他在屋里再接触任何电子器件。他九岁时,他的医生父亲发现了收音机和相关书籍杂志的新藏匿地,于是他把它们堆在壁炉前,命令他一件一件地烧了它们。他整整烧了一个晚上。十二岁时,他秘密设计了一个无管示波器,并因此获得了《科学与研究》的奖金。他的医生父亲口述了一封拒绝信,命令他照着一字一句地写下来。十五岁时,他被医学预科学校开除了,因为他出于好玩,重接了教员电梯的继电器,并增加了一些顺序开关,搞得每次按下按钮都是一次不受欢迎的冒险。十六岁时,他很高兴自己被赶出家门,并在一个实验室找了个兼职养活自己,同时进了一个工程学校学习。

他个子高,聪明,很受欢迎。他需要自己受欢迎。而这个需要,如同他的其他需要一样,他很容易就满足了。他弹钢琴时展现出惊人的技巧,棋也下得又快又精。下棋或是打网球时,他学会了如何巧妙地输掉,但又不会经常输。还有一次在玩“第一个到学校、第一个到教室”的游戏时,他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他总是有时间:有时间交谈,有时间阅读,有时间闲逛,有时间倾听他人的诉说,有时间为那些听不懂课的人重新讲解。他甚至有时间参加了后备军官训练队,并由此当上了一名军官。

他发现,和他之前上过的各种学校比起来,空军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机构。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上校不是男生训导员,是不可能被谦卑或是俏皮话软化的。他花了更长的时间才明白,在军队里,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完美的体型、有益的对话和轻松获得的成就并不是优点,而是一种缺陷。他发觉自己独处的时间变长了,长过了他觉得舒服的程度。他还发现别人在躲着他,这个发现更加令他难受。

他在高射炮靶场上找到了一个答案、一个长梦和一场灾难……

艾莉西亚·凯站在草地旁最深的阴影里。“父亲,父亲,原谅我!”她叫喊道。她倒在草地上,因为悲痛,因为恐惧,因为撕裂,因为冲突而发抖。

“原谅我。”她深情地轻呼着,“原谅我。”她不屑地轻呼着。

她想着,魔鬼,你怎么还不去死?五年前,你杀死了你自己,你杀死了我的妹妹,但我怎么还摆脱不了“父亲,原谅我”的心理?施虐狂、变态、凶手、魔鬼……男人,肮脏的、有毒的男人!

我变了这么多,她心里想着,我一点儿也没变。我那么狼狈地从帮我处理尸体的雅各布身边逃开。绅士般的雅各布律师,哦,我那么狼狈地避免和他独处,害怕他会发疯并让我中毒。当他带来他的妻子时,我又那么狼狈地逃离她,想着女人是邪恶的,不能让她碰到我。他们和我住了一段时间,真的住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我疯了,而不是他们……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雅各布妈妈对我是那么好,那么耐心;她为我忍受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可是,孩子,这是四十年前的人才会穿的衣服!”还有,在出租车里,我尖叫得停不下来。太多的人,太多的嘈杂,太多裸露的肉体了。这么多肉体,太诱惑了,太显眼了。大街上有肉体,扶梯上有肉体,杂志的漂亮图片上有肉体,男人挽着女人,后者厚颜无耻地笑着,一点儿都不害怕……罗斯汀医生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不行的话,回到开头重新再解释一遍:世界上没有毒汗,必须要有男人和女人,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人了……我不得不经历这一切,这都是因为你,我的父亲,亲爱的魔鬼父亲。因为你,我从未见过汽车,从未见过乳房,从未见过报纸,从未见过火车,从未见过卫生巾,从未见过接吻,从未见过饭店,从未见过电梯,从未见过浴袍,从未见过毛长在——哦,原谅我,父亲。

我不害怕鞭子,却害怕手和眼睛,都是因为你,父亲。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的父亲,你会看到我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会搭乘他们的火车,我会开上自己的车。我会去大海边的沙滩,和成千上万的人待在一起,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高墙阻挡我的视线。我会在他们中间出没,身上只有这地方和这地方穿着小布条,让他们看到我的肚脐。我会遇到一个牙齿洁白、身材健硕的男人。哦,我的父亲,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将来会怎么样,原谅我,父亲。

我住在一个你从未见过的房子里,从窗户能看到外面的马路,亮闪闪的汽车轻盈驶过,孩子们在篱笆外边玩耍。篱笆不是高墙,中间有车道和步道穿过,对任何人都开放。无论何时,我都能往窗户外面看,看到陌生人。浴室没法变得漆黑,而且,里面有一面和我一样高的镜子。还有,总有一天,父亲,我会褪下我的浴巾。

但是,这些都不急,无论是在陌生人中间行走,还是不再畏惧触摸。现在,我必须学会独自生活,独自思考。我必须观察、再观察这个世界,观察它的作品,还有像你这样的疯子,父亲,观察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扭曲。罗斯汀医生坚称,你不是唯一的疯子,但你的疯狂十分罕见,或许是因为你太富有了。

伊芙琳……

伊芙琳从未有机会知道父亲是疯子。伊芙琳从未见过有毒的肉体照片。我活在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的世界比我的更特殊,是父亲和我一手为她打造的,是为了让她更纯净……

我不明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觉悟,一枪轰掉了你那腐烂的大脑……

父亲死去的画面神奇地让她平静下来。她站起身,朝房子后面的树林看去,仔细地观察着草地,观察那边的一个个影子,一棵棵树木。“好的,伊芙琳,我会,我会……”

她深吸一口气,把它屏在胸口。她用力闭上双眼,闭得太紧了,以至于黑暗之中都出现了红晕。她的双手在裙装的扣子上忙碌着。裙装滑了下来。她又一下子褪去了内衣和长筒袜。空气躁动着,她的皮肤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仿佛变得透明了。她向前步入阳光下,惊恐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睑中挤了出来。为了伊芙琳,她裸着身子开始起舞,并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着父亲的原谅。

四岁的时候,杰妮把一个镇纸扔向一位中尉,因为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应该在她父亲出国的时候来到家里。中尉的头骨裂了,而且,就像常见的脑震荡后遗症那样,他永远都记不起来,杰妮在扔那个东西的时候,她本人距离它还有十英尺远。为了这个,杰妮的母亲把她打得都快散架了。杰妮以一向的镇静接受了这个结果。而且,这一幕还使她更加肯定了一个结论,一个她通过以前的类似事件总结出的结论,那就是不受控制的权力必定有其缺陷。

“她让我觉得不舒服。”后来,她母亲对另一位中尉说,“我真受不了她。我这么说,你不会觉得我有什么毛病吧,会吗?”

“不会。”那位中尉说道,但他看上去不怎么相信。所以她邀请他第二天下午来家里,确信他一旦见到那个孩子后就能完全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