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奇妙的傻子(5)
他看到了她,确实理解了。不是理解了孩子,没人能理解她。他理解了母亲的感觉。杰妮站得直直的,双肩向后绷着,小脸高高扬起,叉着腿,仿佛腿上套着长筒军靴,手里拎着个洋娃娃的腿甩来甩去,像在甩一根手杖。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孩子不该有的坚毅。她看上去比平均身材要小一些。她的五官突出,眼睛狭长,眉毛很浓。她体型的比例和大多数四岁孩子的不太一样。普通的四岁孩子可以往前弯腰,直到额头碰到地面。杰妮的上身有点短,或者说她的腿太长了,所以做不到。她的嗓音清晰甜美,但她的语言实在是太直接了。那个中尉笨拙地蹲在她身前说:“你好,杰妮,我们能成为朋友吗?”她的回答是:“不行,你闻上去像格兰菲尔少校。”格兰菲尔少校紧排在那位受伤的中尉之前。
“杰妮!”她母亲叫喊道,但已经太迟了。她放低声音接着说:“听着,少校只是来喝了杯鸡尾酒。”杰妮接受了这个解释,没再发表意见,于是这场谈话中出现了令人尴尬的空白。那个中尉仿佛突然意识到蹲在木地板上显得很愚蠢,他一下子站起来,却撞倒了茶几。杰妮狡黠地笑了,看着他红着耳朵收拾着掉落在地的碎片。他早早地告退了,再也没出现过。
对杰妮的母亲来说,即使来的人多,也并不意味着太平。一天晚上,杰妮违背了最严厉的命令,在他们喝到第四轮吉布森鸡尾酒时,她走了进来,站在客厅的另一头,用清醒的灰绿色眼睛挑衅地扫视着那些泛着红光的脸。一个胖胖的黄头发男人,手搭在她母亲的脖子上,冲着她举起酒杯,大声喊道:“你是魏玛的女儿!”
屋子里所有的脑袋都立刻转了过来,就像是一排伺服开关,关掉了所有的嘈杂声。在寂静中,杰妮说道:“你就是——”
“杰妮!”她母亲大叫一声。有人笑了。杰妮等着笑声消失。“——那个堆着一大堆肥肉的——”她一字一顿地继续着。那个人把手从魏玛的脖子上拿开了。有人起哄道:“一大堆肥肉的什么,杰妮?”
现在是战争时期。她接着说道:“——肉铺的头头。”
魏玛气得龇出了牙齿。“回你房间去,亲爱的。我马上来帮你盖好被子。”有人看着黄头发男人笑,还有个人用大家都能听到的轻声说道:“周日的西冷牛排这下子泡汤了。”胖子噘起了嘴巴,抿得紧紧的,系口袋的拉绳都不可能系得那么紧。他的下嘴唇都紫了,颜色就像从三明治里挤出来的草莓酱。
杰妮安静地走向门口,一走出她母亲的视线就停下了。一个脸色蜡黄但眼睛却黑得发亮的年轻人突然朝她探过身来。杰妮注视着他的目光。年轻人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前额上,随后手滑了下来,盖住了那对黑眼睛。
杰妮开口了,声音小到只有他能听见。“别再对我做这种事了。”她离开了屋子。
“魏玛,”年轻人哑着嗓子道,“那孩子能心灵感应。”
“胡说,”魏玛心不在焉地说道,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胖子噘起的嘴巴上。“我每天都给她吃维生素。”
年轻人站了起来,看着孩子的背影,随后又坐了下来。“上帝。”他说道,开始沉思。
五岁的时候,杰妮开始和那两个小女孩一起玩,但很久以后,她们才意识到杰妮的存在。她们是仍在学步的幼童,大约才两岁半,看上去应该是双胞胎。她们之间也相互交谈,但那很难称得上谈话,只能听到些短促的尖叫声。她们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滚来滚去,好像那是干草堆。一开始,杰妮会坐在四层半高楼上的窗台上,专注地在舌头与上颚之间积攒唾沫。攒到足够分量以后,她会伸长脖子,鼓起腮帮子,用力啐出去。如果唾沫炸弹只是砸在水泥地上,双胞胎不会理睬;但只要她击中了目标,她们会发出一阵令攻击者十分满意的夸张的尖叫声。她们从不会抬头看,只会激动地转圈、尖叫。
还有另一个游戏。在暖和的日子里,双胞胎会剥掉她们的连身衣,速度快得眼睛都跟不上。片刻之前,她们还像神父的助手般穿着得体,一眨眼的工夫,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一起,已经离地上的那堆小衣服足有十五英尺远了。她们会叽叽喳喳地交流着爬回来,重新钻进衣服里,一边穿一边害怕地瞥着地下室的门。杰妮发现,只要稍微集中一下注意力,她就能移动那些连身衣——当然,是在它们被脱下来以后。她趴在窗台上,胸口和下巴下面垫着个软垫,瞪大双眼,辛勤地练习着。刚开始,衣物只是躺在那儿,稍微扇两下,仿佛有一阵小风吹过。但很快,她就能让连身衣在水泥地上迅速移动,像两只扁平的小螃蟹。观察那两个小女孩的反应、听她们的尖叫,这是极大的享受。但后来,她们脱衣服时变得谨慎起来,有的时候,杰妮得趴在那儿等上四十分钟,才能找到机会。有时,甚至在机会出现以后,她仍然会耐着性子多等一会儿。双胞胎中的一个穿着衣服,另一个光着,围着地上的连身衣转圈,偷偷接近,仿佛两只想偷袭甲虫的小猫。就在这一刻,她出手了。连身衣会一下子动起来,双胞胎会朝前猛扑。有时她们能抓住它,有时她们不得不追着它跑,追得她们小小的肺部像玩具小火车头般呼哧作响。
一天下午,杰妮知道了为什么她们总在注意着那个地下室的门。她已经掌握了拎着连身衣往上飞的技巧,而不仅仅是推着它们在地上跑。她一直等待着,直到双胞胎放松警惕,脱下了衣服。她们俩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又慢悠悠地走回来,好像是在向她挑战。她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两件连身衣最终被堆在一起,像个粉白色的小土堆。随即,她出手了。连身衣以一个大迎角姿态一下子从地上飞起,扇动着飞到了一楼的窗台上。因为院子比街面要低一些,所以这些衣物现在离双胞胎足有六英尺远,远远超出她们能够着的范围。然后,她开始袖手旁观。
双胞胎中的一个跑到院子中间,恼怒地一下接一下地蹦着,伸长脖子想查看连身衣的位置。另一个跑到一楼窗户正下方,伸出双手使劲够着,却只能徒劳地拍打着目标下方二十八英寸处的墙砖。随后,她们相互跑向对方,焦急地叽喳着。过了一会儿,她们又肩并肩地贴着墙壁往上伸手。她们越来越频繁地朝地下室的门投去惊恐的目光。对她们来说,在这个惊险而又好玩的游戏中,好玩的成分越来越少了。
最后,她们在尽量远离那扇门的地方缩着身子坐下了,互相用胳膊搂着对方,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她们渐渐安静下来,从尖叫声变成了喳喳声又变成了咕咕声,最后变成了两个无声的小土墩。
杰妮充满期待地等着,感觉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听到了砰的一声,那扇门开了。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好几个星期。从门里走出的是这里的看门人,和平时一样带着几分醉意。她能看到他深陷的黄白色双眼下方肿起的两个红色月牙形的眼袋。“布妮!”他叫道,“贝妮!你俩藏哪儿了?”他蹒跚着走进院子,四处查看。“你俩过来!看看你俩!我要使劲揍你们两个捣蛋鬼!你们的衣服呢?”他弯下腰,两手分别抓住她们的一只细胳膊,把她们拎了起来。她们的脚尖勉强触着水泥地,两只被抓住的胳膊肘抬向天空。他转了个身,接着又转了两圈,搜寻着,最后终于看到了窗台上隐现的连身衣。“咋回事?”他问道,“这么贵的衣服随便乱扔?噢,我非揍你们不可。”
他单膝跪地,把她们两个放在大腿上。他可能特意窝着巴掌,好让打屁股的声音更响亮。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声音总之够响的。杰妮咯咯地笑了。
看门人给每个双胞胎都来了四下,这才放下她们。她们一声不吭地肩并肩站着,手捂着屁股,看着他走到窗台底下,使劲伸长胳膊,把衣服拿了下来。他把衣服扔在她们脚边,朝她们摇晃着右手食指。“不许再这么干了,要不然我把售票员米尔顿先生喊来,叫他像给车票打眼儿一样,给你们的耳朵上打满窟窿。听到了吗?”他大声说道。她们缩成一团,瞪大了双眼。他蹒跚着走回到门里,狠狠地在身后关上房门。
双胞胎慢慢地钻进她们的连身衣,随后回到墙根的阴影里坐下,背靠背互相支撑着,小声嘀咕着什么。那一天,杰妮再也没能找到新的乐子。
与杰妮的公寓隔街相望的是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舞台、一条小溪、一只关在围栏里的掉毛孔雀,和一片茂密的矮栎树林。林子里藏着一片空地。知道这片空地的只有杰妮,以及成千个习惯于晚上才成双入对出入于此的人。但杰妮从来没在晚上来过这儿,所以她觉得自己是这地方的发现者和拥有者。
打屁股的那一幕过去四天之后,她想到了那个地方。她开始厌倦了那对双胞胎,她们再也没做过有趣的事。她的母亲去别的地方吃午饭了,走之前把她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这么做时,她的一个仰慕者问:“孩子怎么办?要是着火了呢?”“要真着了才好呢!”魏玛带着遗憾地回答道。)
房门被外面插在扣眼里的钩子锁死了。她走近房门,盯着钩子所在的方位。她听到了钩子抬起并落下的声音。她打开房门,穿过走廊走到电梯前。电梯门打开时,她走了进去,按下了三楼、二楼和一楼的按钮。电梯向下行驶,每经过一层都会停下。开门,再关上,停下,开门,再关上……她感到好笑,电梯太笨了。到达底楼时,她按下了所有的按钮,闪身出了电梯。笨蛋电梯又开始上行。杰妮同情地笑了一声,走到外面。
她看了看街道两边,小心地穿过了街道。但进入林子以后,她变得没那么淑女了。她爬上栎树低处的树枝,又往里爬过几个树杈,来到那根她熟悉的、位于圣地上方的树枝。林子里似乎有动静,但她不能肯定。她吊在那根树枝上,双手慢慢交替地往前挪动。树枝开始弯曲。等到树枝不再上下摇动之后,她放开了手。
落到地面的高度只有八英寸——通常而言。但这一次……就在她手指松开树枝的一瞬间,她的双脚被猛地抓住,向后一拽。她直挺挺地肚皮朝下摔在了地上。她的双手刚好放在胸膈部位,撞击让双手变成了拳头,猛击在腹腔神经丛。在长得无法忍受的时间里,她痛得蜷成一团,觉得身体仿佛成了个由疼痛扎成的绳结。她竭力挣扎,终于将一口空气吸入仿佛撕裂了的肺里。她想用鼻孔把气呼出去,鼻孔却无法通气。她张着嘴,哽咽着喘息了几下,疼痛这才慢慢地开始消退。
她挣扎着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吐出嘴里的土,有些是干的灰尘,还有些混合了唾液,成了烂泥。她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刚好看到双胞胎中的一个,就蹲在她眼前几英寸远的地方。“呵呵。”那个双胞胎说着,抓住她的手腕使劲一拉。她再次脸朝下摔倒了。她本能地收拢了双膝,却感到臀部被扎了一下。她连忙向一侧翻滚,同时扭头往身后看去,发现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正紧追着她,小手里拿着块带钉子的木桶板。“嘻嘻。”这个双胞胎说道。
杰妮不得不做了她对鸡尾酒会上那个黄脸黑眼的小伙子做过的事。“哎哟。”这个双胞胎说着消失了。她一闪而没,速度之快,仿佛手指一挤,让苹果籽激射而出。那块小小的木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杰妮操控着它升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朝抓她手腕的那个双胞胎头上打去。但是木板呜的一声砸在地上——那地方已经没人了。
杰妮呜咽着慢慢站起来。树荫下的这片空地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转身,接着又转。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有东西噗的一声,打在她头顶正中。她用手抹了一下,湿的。她抬头看去,另一个双胞胎刚好在这个时候吐出吐沫,砸在她额头上。“呵呵。”其中一个说道。“嘻嘻。”另一个说道。
杰妮气得龇牙咧嘴,样子活像她的母亲。她仍然操控着那块木板。她用尽全力将木板射向上方。双胞胎中的一个连想动的意思也没有,另一个却消失了。
“呵呵。”她又在另一根树枝上出现了。她们两个都得意地笑着。
她又操控着射出了愤怒之箭,她之前从未想过,自己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量。
“哎。”一个说道。另一个说了声“呦”。然后她们两个都消失了。
她咬着牙跳了起来,抓住一根树枝,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树。
“呵呵。”
声音很远。她仔细搜索着上下左右。街道对面有动静吸引了她。
院墙上坐着两个小东西,活像两只小动物雕像。她们朝她挥了挥手,随后消失了。
杰妮抱着树,眼睛一直盯着院墙。直到过了很久,她才滑下来,背靠树干,跨坐在一根树杈上。她解开口袋上的扣子,掏出手绢。她仔细地把手绢舔湿,随后开始像小猫一样擦拭自己的脸蛋。
她们只有三岁,她对自己说,仿佛自己很年长似的。但是,她们知道是谁在移动连身衣,打一开始就知道。
她带着钦佩大声说道:“呵呵……”她已经不生气了。四天之前,这对双胞胎连六英尺高的窗台都摸不到。她们甚至也逃不过打屁股。但是,瞧瞧现在。
她在靠近街道的这一侧爬下了树,然后优雅地穿过街道。在门厅里,她踮起脚,按下亮闪闪的、标记着“门房”的黄铜按钮。在等待的时间里,她用脚去踩地板砖上的纹路,一会儿用脚尖踩,一会儿又用脚跟踩。
“谁按的?是你吗?”他的声音响彻整片空间。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前,噘起小嘴,就像她妈妈有时打电话时那样,用乖巧的语调说道:“威德康姆先生,我妈妈说,我可以和你的小女儿们一起玩。”
“她说的?好吧!”看门人摘下他的小圆帽,在手掌上使劲拍了两下,随后又戴上了。“好吧,这是好事啊,孩子。”他板着脸说,“你妈妈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