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德里斯·汗
批评有时也能达到艺术的境界,某些艺术作品也是一种评论或批评的形式。罗兰·巴特的作品《明室》(Cam-era Lucida)对摄影作品的沉思是前者的经典案例。如何创造性地回应一本书,若这本书深刻地塑造了人们如何看待媒体的方式?一位作家可能会觉得只能听从乔治·斯坦纳的伟大建议,“写一本书作为回应”。但如果你不是作家,而是个摄影师呢?如果你按照巴特的方式用写作的方式去创造艺术呢?
伊德里斯·汗的反应是把书的每一页都拍下来,然后用数码方法将它们组合成单个复合图像。这种对《明室》(英文版)致敬(即以文为图进行编辑的方式)的结果是催生了漂亮的重写本:一行行打字的模糊条纹,其中偶尔有几个单词能被识别出来,还能瞥见巴特复制的一张图像,以及由柯特兹制作的一幅蒙德里安的画像。汗对苏珊·桑塔格的专著《论摄影》(On Photography)也做了同样的处理。整本书可以在瞬间被看到,但信息的密度如是安排:桑塔格优雅的构想累积起来——然后缩略内容——最后变成了一团低吟浅唱、无法辨认的提取物。文本和汗的影像之间无疑存在距离,虽然这种距离很小。但如果书本重新发行时在封面加上汗对作品的解读(以此代替作者的照片?),这种差距会进一步缩小。
这部作品不仅仅是关于摄影的书籍,汗也拍摄了照片。贝恩德和希拉·贝彻编制了一份建筑类型的综合清单,比如各种毒气塔,所有这些建筑都以质朴、中性的风格拍摄。“每一个……贝恩德和希拉·贝彻列举的监狱毒气罐”都把汗的合成作品中僵硬的几何形状转换成一团模糊的、振动的物质。与其说这是一张照片,倒不如说这更像是一张为颤抖的铁浆所作的炭笔素描画。
所有这些——关于桑塔格、巴特、贝彻——都是我看到的由汗创作的早期作品。显然,他在有意做点什么。要更好地理解他这样做的意图,可以去维多利亚·米罗美术馆一探究竟。这是汗在英国的首次个人展览,实际上这次展出的每件作品都是某种形式的组合艺术,但展览获得了诡秘的成功,使得这一概念的范围和深度得以扩展——这里使用双关语“诡秘”(uncanny)是不可避免的选择。
弗洛伊德在他著名的文章中提到“同样事物的不断重复”是“诡秘”的症状。在汗为企鹅出版社最新版的每一页所拍摄的照片中,中间的黑色沟槽悸动着,就像一种预感,或是对视幻艺术空白的记忆。这会让你怀疑,除了精神分析,弗洛伊德还提到了罗氏墨渍测验。在背景中出现了汗讨论的两幅画:莱昂纳多(Leonardo da Vinci)的肖像画《蒙娜丽莎》(Mona Lisa)以及《圣母子与圣安娜》(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St. Anne)。这两幅作品透过像雨刮一样移动的朦胧字体,投出一种无意识的凝视。它只是一本书——只是一本书的一张照片——但它像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跳动着脉搏。
汗于1978年出生于英国伯明翰。他母亲曾经学习和接受训练成为一名钢琴家,但后来做了护士的工作。汗的父亲是一名医生,母亲认识父亲后皈依了伊斯兰教。让伊德里斯把《古兰经》的每一页都拍下来,是父亲的想法。既然大部分人都相信,世界的复杂性可以通过这本书来解决,那就有一定的理由把事情更推进一步,即将整本书浓缩为单一的方式并将之呈现出来。我没有资格谈论第一次浓缩的结果,但第二次进一步的缩减结果确实令人费解,尽管看起来还是很漂亮。每一页边缘的图案都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实体框架,这样整本书的视觉效果,就像人们经常对摄影的评价那样,成为了一扇通往世界的窗户。在这个框架内部——刚性的、不可改变的、确定无疑的东西——都在不断变化。固定的意义融化在一片明亮的灰色毛毛雨中。正如唐·德里罗笔下的一位叙述者所说的那样,面对阿拉伯语中如同漩涡一般的字母,文字是“设计,不是用来读的,仿佛是一些无法接受的启示的一部分”。
通过与具体可见物相结合的媒介工作的摄影师,必然执着地专注于拍摄那些不可见的东西。因为母亲的训练,音乐在这方面对汗有着明显的吸引力。“努力聆听……跟着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奏鸣曲”,这是一位作曲家对所有钢琴乐谱的一幅图画,那一团难以理解的黑色物质是贝多芬日益失聪的一种视觉呈现。
每一种艺术形式都有其独特的优势和局限性。文字和音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地展开,摄影记录的是瞬间的光影。通过类比,摄影可以挑战一个不可能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能在瞬间听到贝多芬奏鸣曲的每一个音符呢?这种情景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当回忆一首自己熟悉的乐曲时,我们不是经常只想到它无形的整体效果,而不是记起零散的一节一段吗?
人们常说,摄影师将时间凝固,但汗的做法恰好相反。这一点可以在他对艾德沃德·梅布里奇于19世纪80年代的运动研究(有充分证据显示,该研究是弗朗西斯·培根的灵感源泉)的合成艺术作品中看得很清楚。梅布里奇使用快门速度将动作分解成按时刻递增的片段,使动作变得平稳。但汗把这些孤立的时刻序列整合成一个单一的图像,将凝固的不同瞬间重新解冻化开后再混合在一起。梅布里奇严格而机械地记录一个人起床的动作,将之变成了一种无意识地从身体中站立起来的景象,看起来就像一场行走的梦幻。这相当于亨利·富塞利的作品《噩梦》(Nightmare)的摄影版,肉体之外的体验成就了肉体——反之亦然。
为了更多地了解艺术家的工作方法,一些绘画已经被X光扫描,以便让人们看到经典杰作的最初版本。汗的照片是一种反向X射线,通过吸纳大量信息而裸露呈现。将伦勃朗(Rembrandt)所有自画像的眼睛组合起来,将它们缩小到相同的尺寸,并用数码方法将之重新整合在一起。汗有效利用具有曝光时间的摄影技巧来延长艺术家的生命。“伦勃朗本人”提供了一种类似于画家在临死那一刻通过照镜子凝视自己的体验;那一瞬间,在他那双深邃而黝黑的眼睛面前,闪现出他一生以来一直紧张地自我审视的证据。
正如大多数有相当创意的艺术家一样,将这些散文进行视觉浓缩的做法也有先例。最近的例子是菲奥娜·班纳的画作,她亲手将一部电影改写为语言,这样就可以在一个瞬间、在一块画布上看到(但不是阅读)整部电影。20世纪70年代,日本著名摄影师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开始拍摄空荡荡的电影宫殿和免下车餐厅。杉本博司使用的曝光时间相当于影片的放映时间,他将屏幕上的任何东西——汽车追逐、谋杀、背叛、风流韵事——全部浓缩为一个闪亮的时刻。诚然,最卓越的先驱往往是最早的实验者。这些先例使得我们能够在更广泛的历史和当代背景下看待汗所处的环境和所用的艺术方法。
19世纪末期,一些潮流“科学”——如面相学、优生学、种族分类学——得以发展,警方和国家也试图隔离可能引发犯罪的不同类型,两者的结合进一步凸显了摄影技术作为工具的重要性。1882年,弗朗西斯·高尔顿在其著作中宣称:“要发现任何种族或群体的中心外貌类型特征,几乎找不出比综合肖像更合适的方法了。”他制作的被定罪的罪犯的合成肖像充分显示,他们“不是罪犯,而是容易犯罪的人”。在法国,阿瑟·巴图使用类似的技术制作了“人物肖像类型图”,以确定特定种族、部落或家族(也包括他自己的家族)的外貌特征。巴图评论说,这些复合艺术品是“无形的图像”(这很有可能是汗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这些图像充满了我们在汗的作品里也能感受到的幽灵一般的氛围。
在哪一点上值得强调汗既是艺术家,又是摄影师呢?对于目前的一些从业人员来说,将自己定位成艺术家而不是摄影师的优势可以概括为几个字的骗局:冲印大张相片,少买一些作品以获利更多。以我的经济状况来判断,汗和目前工作的任何年轻摄影师一样,都是艺术家——若不将他当作一个摄影师,简单地看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他也只能是一位艺术家了。在同样直接的意义上来看,他还是一个概念艺术家,虽然仅仅看他的艺术作品很难清楚地发现这一点。许多当代英国艺术以概念自诩,其智力深度堪比戏水池,也堪比氦气球的重力;而汗的作品内容密集、意义深刻,而且具有多层次的结构(“多层次”可从字面意义理解)。
危险的是,这个合成艺术品可能会变成他的惯用小把戏,他可以将每一本书的每一页,甚至每件东西的每一部分都这样处理。“2002年夏天在欧洲各地旅行时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都似乎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新奇事物——没什么可看的。这种作品的相对失败表明,当汗的方法应用于已经存在的艺术品时,其效果会更好。你几乎可以听到有些书籍在召唤汗艺术化的合成处理。当然,在他合成博尔赫斯的故事《阿莱夫》(The Aleph)的每一页之前,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阿莱夫》故事的叙述者发现了地点,一个“世界的所有地方,从各个角度看都可以共存”的地方。不用说,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同样有效地引起他的注意。加里·维诺格兰德说,他拍一些照片是为了“找出什么东西看起来像被拍摄过”。当汗选择处理已经存在的图像时,他会以一种调解的方式,同样对可能出现的东西随机产生兴趣,并受这种好奇心的驱使去完成艺术创作。我猜,一旦形成初步的发现,就会有相当数量的东西被处理,然后被丢弃。与他壮观辉煌的成功之作《卡拉瓦乔:他的最后几年》(Caravaggio: His Last Years)相比,付出这样的代价实在不值一提。据约翰·伯格所说,这位画家创作了15部后期作品,描绘了一个“在隐匿中展示自己”的世界,并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个前景,即世界已然变成了一个混乱的由空洞实体组成的万花筒,一个不断旋转的光的纽结。
在这些消极的发掘过程中,一种形式的自我审问正在发挥作用,正如汗的“发现”所质疑的那样,积累既能揭示本质,也能掩盖本质。“每一张……英国泰特艺术中心的威廉·透纳明信片”都把这些伟大的光影之作转变成了一种在沼泽的暮色中凝固的变形蘑菇汤。然而,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隐约地闪烁着,那可能是什么呢?
瓦尔特·本雅明声称,制作泰特艺术中心明信片的过程不过是简单的机械复制,汗将这一技术推向了极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剥夺了艺术作品的“光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汗对复制的执着和迷恋反过来又为作品投入了一种深藏不露的光彩。与巴特关于照片与众不同的概念一致,这同时也是汗添加到原作中的东西。不管怎样,它已经存在于作品中了。
写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