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颜氏书铺
耶律大石与颜氏兄妹的认识,还在数年前。
还是因为那次皇太孙发疯差点杀人,他看到了那首诗“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君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整个燕国王府,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而他也恰巧是因为那天晚上及时阻止了皇太孙杀人的事,也让当晚值守的伴读耶律余睹逃过一劫。看着这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也怕他将来因为不知情而踩坑,耶律余睹半遮半掩地同他说了一些旧事,可惜的是因为他说得太隐晦,耶律大石听了更如同云里雾里,只听懂了一句:“主上说,兀纳宰相是今之‘丙吉’呢。”
耶律大石就私下问先生,“丙吉”是谁?先生也没有回答,只叫他去看《汉书》。他去皇家书库借看《汉书》,没曾却是缺失多卷,再问,只说缺失已久,也不知道是谁借了去。他翻看前后寻找许久,也没找到丙吉相关的记录,只得作罢。
此后便打听何处有这书,就听说国子监附近最近新开了家书肆,最近十分火热。据说不仅图书多样,还有从大宋来许多文玩。
耶律大石本就爱书,听了此事,寻了个旬休日就去看看了。
但见离国子监不远处,有一排三间店面,摆设得颇有雅致,上书“颜氏书铺”四字。
耶律大石走进来,就忙去找《汉书》,果然见有一套全套的,当下就找缺失的那几卷来。他记得依着顺序,头一个缺失的就是第八卷。
耶律大石忙翻开看,却见第八卷乃是《宣帝纪》,一打开就是触目惊心的两段文字:
“孝宣皇帝,武帝曾孙,戾太子孙也。太子纳史良娣,生史皇孙。皇孙纳王夫人,生宣帝,号曰皇曾孙。生数月,遭巫蛊事,太子、良娣、皇孙、王夫人皆遇害。语在《太子传》。曾孙虽在襁褓,犹坐收系郡邸狱。而丙吉为廷尉监,治巫蛊于郡邸,怜曾孙之亡辜,使女徒复作淮阳赵征卿、渭城胡组更乳养,私给衣食,视遇甚有恩。
巫蛊事连岁不决。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因遭大赦,吉乃载曾孙送祖母史良娣家。语在吉及外戚传。”
他手一抖,险些把书掉落地下,忙又顺着指引又去看了第六卷《武帝纪》与第六十三卷《戾太子传》,第七十四卷《丙吉传》。
他看得入神,竟不知时间流逝,不觉天都黑了。这时候就有人也来找书,见着他手里握着好几卷书,就问他:“你可要这些书,若不买也别占着。”
耶律大石忙道:“我买下来。”当下就去寻着书肆掌柜,要买这几本。那掌柜是个斯文书生,见了他拿着几卷书,正要结帐。
谁知道刚才问话的人也挤过来,叫道:“原来这几卷在这里,我也正要找这几卷。”
耶律大石忙道:“这须是有个先来后来,我先拿了的。”
那人却冷笑道:“人家从大宋辛辛苦苦运了这一套书来,卖个整价也罢了,你中间抽几本要了,若是剩下的卖不掉,岂不是要叫他亏本砸在手里了。”
耶律大石一惊,他却没想到这点,见状忙对那书肆掌柜道歉:“掌柜见谅,我却不曾想到这点。”说着,忙把手中的书放到柜台上,就欲退出。
谁知那掌柜却正色道:“郎君说得在理,本就是有个先来后到的,您既然先拿了,自然是您先选先买。我开这书肆,虽是为了糊口,却也明白先贤的道理,一套《汉书》何等昂贵,岂敢要人整套买下。不过就是卖上一阵子,缺了什么,再去南边贩来就是。郎君只管买了就是。”
耶律大石甚为感激,想了想,还是将书让给那与他争书的人,自己只等着那掌柜下次再进货来。
那人也不过是挤兑耶律大石罢了,见他不买,也只哈哈一笑走了。
耶律大石当下就要将那几本书买了。那书肆主人就同他讨论起这《汉书》的内容来,说到兴处,见天色已晚,就邀请耶律大石与他一起吃饭,两人再秉烛而谈。
耶律大石本也是个爽快之人,因与他说得投机,当下一口答应。
当下书肆主人收了店铺,上了门板,就请耶律大石到后院一起吃饭,就见着后院空地上摆着桌凳,一个少女捧着酒菜上来布膳。
那书肆主人就介绍说,这是他的妹子,当下先自报了姓名,却是颜真卿的后人,叫颜宗文。他原住在幽州,家里也有几亩薄田,只因父母双亡,家中又出了些变故,所以卖了家产,带着妹妹来中京投亲,也为将来也能够方便赶考。后因亲戚病故,所以就自谋出路,在此开了书肆。原也是贪图这里离国子监近,可以结交些名师名士,得以请教些学问。他妹子叫颜东珠,也是个颇有英气的少女,比耶律大石只小上半岁,却不爱读书,倒习得一身好拳脚。
两人坐下,就继续边吃边说。颜宗文就说起,在这中京,近来看《汉书》的人竟是不少,竟是许多人都是挑着耶律大石那日所寻的那几卷来看,他前几日就专程写信给汴京相熟的书局,叫他们多印几本这几卷的书发来。
说到这里,看着耶律大石问他:“大石兄弟可知为何大家忽然对这几卷书感兴趣?
耶律大石假作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想是夫子要教《汉书》了,所以大家预习着吧。我因去国子监借书,少了几卷,因此外寻哩。”
颜宗文却道:“我看,这答案倒不在书内,而在书外。第八卷是宣帝本纪,第六十三卷是戾太子传。讲的是汉武帝当年听信奸臣馋言,冤杀太子,赐死卫皇后,连年幼的皇曾孙也差点身死。后来汉昭帝早亡,大臣霍光在民间找到皇曾孙,立为皇帝,即为汉宣帝。”
耶律大石听了颜宗文这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岂不就说的是当今主上与皇太孙的关系。近来皇帝多病,又疑心起皇太孙来,令得诸伴读也同皇太孙一般战战兢兢。只是这样的皇家秘闻,如何竟泄露于外,引得众人竟去看起《汉书》来。
颜宗文观察着耶律大石的神情,笑道:“大石兄弟不必如此谨慎,主上与皇太孙的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
耶律大石一怔:“你,你知道什么?
颜宗文漫不在乎地道:“不就是主上当年听信奸臣乙辛的馋言,杀了太子和皇后,后来又是听了兀纳宰相的话,把皇长孙从民间找回来,立为皇储。”
耶律大石不想他知道的内情竟比自己还清楚得多,不由地大吃一惊:“这在宫中都是禁忌之事,你——你如何会知道的?”他说到“你”字,不由将后面的“一介汉民”吞了下去,心中更是疑惑。
颜宗文见他神情,摇头笑道:“你不必疑心我怎么知道的。须知一国的皇后和太子被废被杀,怎么会没有人听过此事?何况当年主上还下令将皇后暴尸于市。后来主上无子无孙,为了后嗣,还纳了乙辛的儿媳进宫,又把她姐姐立为皇后。直到后来这两姐妹一直生不出儿子来,主上急了,又到处把皇长孙找回来,把乙辛的儿媳妇赶出宫,又把继后给废了赶去守陵。这件事也就是如今宫中才是禁忌,却不知这些事,又有哪件不是闹得朝野沸沸扬扬,街知巷闻。我这书肆离国子监很近,那些监生来我这里买书,我想听不见都难。”
耶律大石叹道:“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我还以为我听到的是在宫里都不能与人说的秘闻,没想到在宫外都不是秘密了。”又道:“你说的后一件事,连我也不知道。”
颜宗文叹息:“人人看史书,都觉得那是古人的事情。其实有些事,古人做错了,今人读史不走心,还是会原样把错误与悲剧重来一次。”
耶律大石听了这话,如醍醐贯顶,竟有些深身发凉,不由肃然举杯:“兄台见识深远,大石今日有幸结识兄台,当真是要敬您一杯才好。”
颜宗文忙举杯谢道:“不敢当,我与你一见如故,也算是有缘。”
谁知道这时候却听得一人道:“那这样的缘份,岂不是与我有关?”
两人抬头,却见树上蹲着一人,正是今天白天跟耶律大石在一起发生冲突的那个人。
两人想起方才口没遮挡的话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颜宗文眼神顿时有些不善起来:“阁下是什么人,如何会在这里,是何用意?”
那人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两个,眼神中不无揶揄:“天大地大,我自在此,你们可管不着。”
耶律大石见颜宗文脸色难看,忙也接口道:“阁下亦是七尺男人,岂不闻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如此遮遮掩掩,可非君子所为。”
那人握着树枝荡了一下,借势跳进墙内,笑道:“我又不是你们这些酸叽叽的读书人,有什么理不理的,我又不懂。我只是听你们说的有趣,故而插嘴罢了。”
颜宗文就问他:“那你为什么在我家树上?”
那人就说:“我白天的时候得罪了一个浮华子弟,不想他带着家丁追赶我,看着这里有棵树,就蹲上去躲他们一躲,哪晓得进就是你家后院了。我本来就想悄悄走掉的,只是听你们说话有趣,忍不住插嘴一下。”
颜宗文按着桌子,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忽然叫了一声:“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