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素水一一耶律大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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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疯子塔山

这条街上,疯子塔山是坏孩子的典范,是所有的大人都要拿来警告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要和塔山玩”“你若和疯子塔山混一起玩,我就打断你的腿”。

塔山是后族旁支,真正的疯子并不是塔山,而是他的母亲。据说是被高门大户赶出来的,那妇人带着孩子,也到了这处穷巷中。这坊里住的都是曾经皇族后族的旁系子弟,时间长了,纵祖上再荣光,过得几代,若没有其他生计,那真是养妻活儿都困难。

那妇人刚来的时候,倒也是甚是体面温顺,打扮得也是整整齐齐,租了个房子给人缝补浆活为生,周围邻居见她可怜,也帮着东家一碗奶子西家一碗麦汁帮着将孩子养了下来。

只是那妇人也不知道在那大户人家受了什么刺激,刚过来还看不出来,只有时候愣愣地走神,忽而地又哭又笑,旁人也当她受了委屈有些异常。再过得几年,就越发严重了,那哭哭笑笑更加无常,甚至对着人又抓又打的。

因此也无人再敢租房给她,里正是个好心的,见无人肯收他母子,只得把巷尾自己的来堆破烂的一个小院子收拾一下,叫那母子过去住。塔山那年也不过五六岁,就在街上讨点拣点,还要带回来给母亲吃。

众人只道这母子也是活不长的,哪知道那孩子饿急了,竟是见人拿着吃食就去讨,讨不到就抢,被人追了,他就逃回家去大叫,他那疯子娘听了他的叫声,就提着棍子拿着刀,见人就打就砍。她是个疯子,疯起来力大无穷,六亲不认,如此几次,就没人敢招惹那个孩子。也不是没人提过,把那疯子送去关起来。但问来问去也不知道送哪里关,若是关在她自己那小院里,那孩子总有办法把他母亲放出来。他人小,往哪里一钻就找不到人了,若见着一个外来的人,就装作眼泪汪汪地说自己母子受了欺负,总能骗得有些不知情的傻子去帮他救母亲。

时间久了,街坊们见他也只是抢些吃食,且若不是有人去招惹他,他那疯子娘就呆在那院子里也不会跑出来乱打人,因此也就不去理会了。

谁知道那孩子见状,越发嚣张起来。他也吃了几次教训,不敢再招惹大人,就去欺负其他孩子。他年纪虽小,打起来却狠,又极机灵,没过多久,就招了几个淘气孩子跟着他横行坊里,不但比他小的孩子都被他敲诈过,连比他略大的孩子也都深受其苦。只要一出门,身上的吃食零钱都落到他手里了,若是没有的,就要被打一顿,若是下次不带着吃食零钱的,竟是不敢再出门了。

直至大石学了武艺,将他和他的小弟都打败了。他眼见大石没多少时间就学了武艺过来,顿时就有了主意,缠着要大石教他。大石叫他不能再欺负人了,他表面上听了,回头大石却发现他已经升级到向那些商家店铺收保护费了,大石问起来,他就理直气壮地说是那些商家自愿给他的,有他在,便没有别处的混混来欺负人。大石也是无奈,只要他不再打人欺负人,便也睁眼闭眼了。

但奇怪的是,随着这些年在燕王府供职,大石也结交不少朋友兄弟,便如燕王府伴读中两个为首的萧奉先与耶律余睹俱是人精,外头亦有如萧斡里剌这些意气相投的好友等。虽然他也是个豪迈性子,与人相交亦是赤诚,可就是对着塔山,却总是能说些对别人不会说的心事。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弱小从小受人欺负,或许是之后因为自己的努力得人看重,他忍不住要让自己做到最好。但跟着混不吝的塔山在一起,却渐渐会把自己偶而产生的怯懦恐惧彷徨无助的心事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他知道塔山是极聪明的人,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的周边都是比他聪明得多的人,他们能一眼看透人心,看穿许多事件表面后的深层纠缠,也因此显得在许多事情上,比他更轻松地获得更多利益。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愤怒,他本来就一无所有,如今能够得到的,已经远超他当年所望。

他所有的,只是一些幸运罢了,只是加倍努力罢了。他文才不如耶律余睹哥哥,武功不如萧斡里剌,人情世故不如萧奉先哥哥,聪敏反应不如塔山,更不要说生来高贵,永远在云端的燕国王……

他总能看到自己不如别人的地方,然后埋头默默努力。生怕自己承受不起别人的看重,生怕自己辜负别人的善待和好意,恨不得加倍还报。

母亲常对他说,做人要记恩,做人要想想过去,做人要与那些最辛苦的人相比,这样就不会生了妄念贪欲。人一路行来,得到许多人的帮助,就要还报于人,帮助那些运气不如他的人。

或许在这个聪明人太多的世界里,他这样的人会容易吃亏,但同样,在聪明人轧堆的地方,一个愿意吃亏的人,会让许多聪明人愿意与他结交。

塔山就是这样成为了耶律大石的朋友。他的尖酸刻薄,他的愤世疾俗,在这个宽厚的大朋友面前,就渐渐地可以平静下来。他从来不关心任何人,但却慢慢地也开始关心起耶律大石来。

事情的转变在于耶律大石十五岁的生日,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大家都来庆贺。耶律大石生平第一次喝酒,或者说,叫被灌酒。那既像是一种友情,也像是一种恶作剧。大家都想把这个从来不敢行差踏错的乖孩子灌醉,看看一个被酒意所控制下的好人,是不是会失控。

但是他们失望了,大石乖乖地被灌酒,灌完酒就浑身发红,然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叫他躺下就躺下,闭眼睛就闭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众人没了兴致,见他就这么睡了,半点也没有酒后悖乱的可能性,遂悻悻地把剩下的酒分了,这时候已经入夜,大家各自离去。

众人才离去没多久,大石就醒了,但酒劲却没过去,只觉得浑身燥热,身上又是汗又是酒肉的酸臭。他跌跌撞撞地想去冲个澡,但偏偏屋里备的水都叫这拨家伙糟蹋完了。他开了门,去不远处的井里去提水。

他在井边冲了水,稍微醒了点神,开始往回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走回自己家房子的时候,发现门居然推不开。

他混沌的脑子没有去想为什么,而只是凭着本能,翻过了门上的矮土墙,进了院子。他走到窗前,酒意就已经上涌,他脚一软,坐倒在窗前,睡了过去。

直到次日,塔山推醒了他,他才知道自己醉在了塔山门前。

酒醉后的一切,他当时都完全想不起来了。

可是自那天以后,他经常做着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他正在洗澡,她长发披下来,身子如同白月光一样皎洁。

他见过许多女人,普贤女姐姐,宫里的宫女,市井里的贩妇,还有酒楼上卖唱的女人们。可是那些都是穿着衣服的,他对女人的认识,只是隐隐知道,她们与他们是不同的。

可只有这一刻,他才知道,什么叫不同。

他恐惧、他之前的人生完全被这一场景颠覆,他想逃走,可他的脚步动不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从未有过的变化,他兴奋、他战栗、他全身的毛孔都在竖立,他的酒意已经完全消失,可身体却不能动了。

然后他就觉得脑袋一阵剧痛,之后就会醒来,可是醒来之后,他的记忆总是碎片式的,就如他当日在塔山门前被叫醒时一样。

春天来了,万物生长。

大石长大了,长大的不止是身体,还是身上的每一部份。

他开始做春梦,早上起来会悄悄洗裤子,原来听不懂的耶律延禧、萧奉先等人说的玩笑话,现在也懂了,并面红耳赤。

他的梦里一直出现一个女人,她站在水里,却始终没有回头,但让他一看到她的背影,就忍不住兴奋起来。

长大的孩子,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原来那些让他莫名敬仰,莫名听从的尊贵人儿,那些年长哥哥们,他们的言语行事虽然一如既往,却让他觉得抗拒与不平起来。

他只能同塔山说悄悄话:“奉先哥哥的亲妹妹还是燕国王的妃子,他怎么引得燕国王老去酒肆歌苑……”

“我们是燕国王的伴读,本是要齐心协力才对,可燕国王为什么要故意挑起伴读们的争斗,甚至以此为乐,奉先哥哥与余睹哥哥因此都相互结怨了。伴读侍童们不和,难道不是对他自己不利吗?”

“奉先哥哥和余睹哥哥问我站哪一边,可我为什么非要站一边?我们不都是燕国王的属下吗?为什么他们都要选一边站,并且不选的人都要被他们排斥?燕国王为什么不管管这一切?”

而塔山,也似乎永远能够给他一个虽然刻薄尖酸,却永远一针见血的答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