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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上古神话的基本特色
我国上古神话虽因历史化而大量亡佚,但就现存材料看,仍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
在思想内容方面,我国神话传说首先是远古时代(主要指氏族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具有很强的现实性。从神话传说里随处可以看到当时先民们是如何为了生存而从事劳动创造的。那些著名的神或文化英雄,都是杰出的劳动者和创造者。如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后稷教民稼穑[8],王亥驯养动物[9],舜在历山种田、在雷泽捕鱼、在河滨制陶(《史记·五帝本纪》),等等,都是劳动创造的生动记录。许多关于制作发明的神话,更是对劳动业绩和首创精神的赞美。从神话传说里,还可以经常看到我们的祖先如何同大自然进行斗争。面对各种自然灾害的威胁,他们决不退缩屈服,而是与之顽强搏斗。羿、禹等英雄形象,可以看做他们与自然力斗争并取得重大胜利的纪念碑。从神话传说里,也可以看到当时社会斗争的现实。如黄帝与蚩尤之战,反映了部族间的争斗;而围绕着汤伐桀、武王伐纣的神话传说[10],则是奴隶主贵族内部冲突的反映。
我国上古神话作为初民的口头创作,塑造了一系列代表他们自己的利益和愿望的艺术形象。这些形象尽管着墨不多,描写得比较简单、粗略,但却有着惊人的艺术魅力。其所以能如此,除了艺术手段上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不少神话人物身上都体现着珍贵的精神品质,体现着深刻的思想意义。女娲、精卫、夸父、羿、鲧、禹、黄帝等著名英雄形象是这样,其他一些神话传说人物也是这样。如断头英雄刑天就是其中的一个: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山海经·海外西经》
为了反抗强暴势力,头被砍掉了,还以两乳作眼睛,用肚脐当嘴巴,手拿盾牌板斧,在那里挥舞不息。这是一种何等坚忍顽强、惊心动魄的抗暴精神!刑天的形象反映了先民反抗暴力的强烈要求,也是他们的斗争意志、乐观精神和必胜信念的艺术结晶。
我国上古神话传说的高度思想意义,还在于它们最早对我们的民族精神做了艺术的概括并因而带有鲜明的民族性。从神话传说里,可以看到我们祖先对真理的不断追求和对理想的热烈憧憬。在社会生产力极其低下、人类知识积累异常贫乏的时代,他们渴望了解大自然,了解宇宙间的万事万物。诸如天地的形成、人类的起源、日月的产生以及各种自然灾害的起因等,他们都要做出自己的解释。他们所以要不断地探索真理,是为了实现其征服自然的远大理想。上古神话传说还反映了我们民族坚忍顽强的斗争意志和奋发昂扬的乐观精神。鲧被杀了,还从肚子里生出禹来,继承其未竟的治水伟业;夸父渴死之后,他的手杖竟化作广阔的邓林;女娃淹死在东海里,她的冤魂却变为一只誓志填海的小鸟……这许多死而不已、奋斗不息的英雄形象,正是我们民族性格的化身。在我国上古神话里,死亡通常不是斗争的终结,而只是战斗的某一回合;它往往被战斗者的顽强意志和坚定信念所战胜,于是这个斗争便以新的形式继续下去。对死亡作如此的理解和描写,十分深刻地表明了我们民族性格的坚韧、乐观的特质。
在艺术形式方面,我国上古神话传说具有强烈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原始社会和奴隶制时代多方面的现实,在上古神话里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反映。但是,神话并非直接地、具体地对现实生活加以描绘和表现,它所反映的只是经原始人的幼稚幻想加工过的变态现实。如原始人的抗旱斗争,在神话里被幻想为羿射十日的故事;他们征服海洋的尝试,则被想象为精卫填海的壮举。我们的祖先一面把自然力加以神话,另一面又敢于同它进行斗争。在同自然力及社会恶势力的斗争中,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创造了无数英雄业绩,逐渐形成了追求真理、富于理想、意志坚强、积极进取、乐观豪迈的民族性格。我国神话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产生的。
我国上古神话传说成功地运用了幻想、想象和夸张等浪漫主义手法。神话作者们对于害人的怪物,总是将其描写得异常凶恶,如人形而牙长五、六尺的凿齿,牛形、赤身、人面、马足的猰貐,九首蛇身、自环、遍体剧毒的相繇;而对于有功于人类的神或神性英雄,则将其神威与法力加以大胆夸张,如女娲、羿、禹、黄帝等都被描写得气魄宏大、威力无边。在这类奇特的幻想与大胆的夸张里,怪物和英雄的面貌一望即知,作者的爱憎褒贬判然不同,上古时代人们的思想感情和美学理想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这种表现奇特幻想的例证还可以举出很多。如:共工一怒,头触不周山,就把天柱地维弄断,使天塌一方,地陷一角(《淮南子·天文》);简狄吞下一只燕卵,便孕育了商民族的始祖(《史记·殷本纪》);姜嫄踩了一下巨人的足迹,竟然“身动如孕”,按期生下了后稷(《史记·周本纪》);后稷降生后,被“置之隘巷”,而“马牛过者皆辟不践”,被“弃渠中冰上”,而“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同上);等等。巨鳌戴山的神话,则是一个更为典型的实例:
渤海之东……有五山焉……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
——《列子·汤问篇》[11]
海上五座大山,竟是由巨鳌在下面背负顶戴着,这种想象已出人意表。而据《楚辞·天问》记载,巨鳌们并不以戴山为苦,反而愉快地手舞足蹈起来,颠簸得山上的仙人们惶惶不安(“鳌戴山抃,何以安之”),则更是不可思议的幻想。头能把大山顶戴的巨鳌,已不易想见其庞大,然而,龙伯国的巨人“一钓而连六鳌”,并把六只巨鳌合做一块儿放在自己的背上,背负着飞跑起来,其形体与气力之大,就更难于想象了。
《山海经》里种种关于殊方异物、奇人怪事的神话,也可说明我们民族是何等富于奇思妙想。书里描写羽民国人身上长满羽毛,头国人有翅膀和鸟嘴,厌火国人口中能吐火,贯胸国人胸部有一个前后穿通的大窟窿,反舌国人舌根生在前面而舌尖倒向咽喉(《海外南经》);还描写了一个头三个身子的三身国人,“一臂一目一鼻孔”的一臂国人,“一臂三目”的奇肱国人(《海外西经》),以至于“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的神鸟帝江(《西次三经》),一堆净肉、形如牛肝、却长着小眼睛的怪物视肉(《海外南经》)……真是光怪陆离,万态纷呈。
我国上古神话体现了悲剧美和崇高美的美学特征。它的不少故事,而且又通常是那些主要的、著名的故事,带有悲剧色彩,甚至是悲剧性的。可以说,以悲剧形象为主人公的故事,构成了我国神话的基本内容。在这些故事里,一方面写了自然力的强大和人们的悲惨的死亡,另一方面又写了初民控制自然的信心、力量和最后胜利(尽管只是幻想的胜利),以及他们为了这个胜利所表现的自我牺牲精神。上文述及的鲧禹治水、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刑天起舞、女娲补天等故事,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先民的悲剧命运与英雄的崇高情怀。又如化蚕神话里的少女,以自己的身躯“化为蚕,食桑叶,吐丝成茧,用织罗绮衾被,以衣被于人间”(《墉城集仙录》卷六),为着给天下人以温暖而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因为这样的牺牲是出于崇高的目的,所以悲剧故事并不使人感到哀伤,而只是使人产生悲壮的感情,引起对牺牲者的崇敬,同时展示出光明和希望[12]。因此,这类神话形象不仅是悲剧性的,同时又是乐观主义的。而这种乐观精神,正是悲剧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