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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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冬季在众人死气沉沉地注视下步入了尾声。最后的冰雪从大地上彻底消逝,樱树同其他植被,接连挣脱了寒冷的束缚,展现出一种不屈的生机来。但那呼啸的夜风并不友善,仿佛一根根细小的针芒,吹拂脸庞微微刺痛,因为吃完晚饭我常常陪同妈妈散步,沿着门前的路灯,穿过十字路口,直到一片黑乎乎的不见半点光亮的工地才折返回家。一路下来,我们说不上几句,可是最近几天,裹在呢子大衣里的妈妈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动,不似往日那般坚定,多了些疲惫和无奈,也就显得更加阴郁了。性格注定,她是那类默默无闻的女人。与她相处将近三十年,我从中没有觉出她对爸爸抱有什么实质性的期待,好比两个异乡人,只是机缘巧合碰到了一起,搭伙过日子而已。如果一道无法粘连的裂口出现,起初,二人准会一拍两散,而光阴和夹在他们之间的我,已然抹杀了如此行事的思想。以另一个角度来说,她不曾给予丈夫一种理所应当的妻子之爱;爸爸恰恰相同,他无视妈妈的所作所为。他们不管多么疏远,只求不被别人看出即可。

无论直呼其名,还是从某人口中听说,妈妈的名字都给人以优雅的亲近感,同样具备良好的寓意。和美:温和且有姿色。尽管她有时对一些琐事牢骚不止,但不可掩盖其有目共睹的善良。此外不得不承认的是,妈妈青年时代的结婚照,包括在外祖母珍藏的更为久远的相册里,那些往昔岁月,可以看得出她妙曼的身形和美貌。实际上,“和美”二字,除妈妈的长辈或同龄人每每挂在嘴边外,与之接触最多的爸爸反而并不这样叫她,往常会用“你”代指,甚至直抒己见,省略称呼。诚然,作为晚辈的我,是不能轻易脱出而出的。早年我出于无意叫了一声,却被大人发狠地瞪着,即使年复一年虚度了数千日夜的今天,我依然记得一家子一致的严厉的眼神。

据外祖母回忆,妈妈在大学后期得过抑郁症,一度闭门不出,身陷暗无天日的境地,曾经几次三番选在沉寂的黎明,趁着她熟睡而有所疏忽的时分——平时间隔一个钟头,外祖母不出意外都会透过门缝,窥察妈妈房里的异样——割腕、上吊乃至吞食重金属物质,希求到达死亡的彼岸,却都被及时抢救了回来。前前后后,妈妈住了不下六次医院,搞得外祖母惶惶不得终日,最终还是外祖父的一个决定终结了反复上演的悲剧。

“绝食。”外祖母说道,“你外祖父说,'和美,让我们陪你好了,虽然没你选的死法来得痛快'。”

亲情的力量比心理医生的疏导更见成效。

妈妈听了外祖父义正言辞的话后泪流满面,不忍直视此前不耻的轻生行径,实在有负父母,无尽的自责使她珍惜起来今后的时光。康复出院不久,妈妈一反低落的心情,积极投身于外语的练习和教育事业,凭借摒弃过去的痛苦经历的

决心,面试并成功进入了泉城鼎鼎有名的一所小学,任职英文教师。正是这样,她保持了好长一段时间淑女的矜持,不干一件无聊至极的事,不说一句浪费口舌的话,专心致志地备课、讲学,包括批改学生作业。就此,外祖母还说,不幸的恋爱是导致妈妈堕落、悲恸,从而疾病缠身的根源。有了教训,以至后来,她对一旦冒头的两性之爱的欲望,总会生出许多戒备心来。

“早在你爸爸之前的一个男人,背着你妈妈和第三者搞暧昧关系,深深地伤了她。以此为戒,她与你爸爸在平淡中度过了整整五年,慎之又慎,才肯办理手续结为夫妇。”

***

很小的时候,约略五岁,在我能清楚记事的年纪,每个周四深夜,爸爸总会对妈妈有所不尽地爱抚,只为勾起对方的情思。不论多么保守的女人也无法抵御异性的气味和温度,以及甜言蜜语的攻势,使其不可逆转地坠入到燃烧的浴火中去。他们纠缠不清,交织着、享用着,回回把我弄醒。由于我自小体弱多病,妈妈疼爱有加,让我睡在旁边的单人床上便于照看,暂不分房。故此,他们带有挑逗性的动情的语言,包括不同的交合姿势,碎片化地装入了我的记忆,成为我后来开启成人之门的一把金钥匙。然而,当时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只是烦躁得将脑袋蒙了起来。

和后来一样,妈妈不去抵抗,无声地接受丈夫的粗野,事后也不依恋。她的任人摆布,或摇摇身子,或翻身侧躺过去,她都唯命是从,爸爸对此兴奋不已。偶尔,疑似什么响动惊扰到了热火交织的进程,爸爸会立马停息下来,仿佛隐私泄露被人偷窥了似的,静静地躺一会儿,然后赤裸走向客厅,于昏惨惨的空间里吸烟。假使听到外祖母吭吭咔咔要起夜的征兆,他便掐掉烟头,灰溜溜地回到床上。而妈妈那时早已酣然入梦了。我则全程清醒着。

***

某天晚上,遛弯回来时我问起了妈妈,近期是有什么不悦之事而这般郁郁寡欢?她紧张兮兮地只管闷头走路,有意隐瞒于我,不答也不转移话题。我的话就晾在那儿,像枚抛出的钓钩,沉入水底,久久不见回音。既然难以启齿,我便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巧合的是,回户籍所在地办理某国护照的娜拉,与我在医院门口碰个正着,闲聊时她突然神秘兮兮起来,深入交谈后她告知了我一个同妈妈近来懊丧的表现有关的事。一开始,她顾及我的面子没有把话挑明,仅仅说了某某人的丈夫出轨,私会情人被妻子看到一类的言辞,吞吞吐吐,怕我对当事人产生不可原谅的恨意,怒气上来还保不住要打人,又恐我不信,干脆扯起了别的。我直言不讳,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情。坦率地说,我有点不大爽快,既然开了头儿,不妨展开来说,只要真实,哪怕是最糟的结局我也能够承受。

“叔叔,也就是你爸爸……有了外遇。”娜拉停顿一下,紧接着沉稳地说道,带着些许安慰的意思。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臂膀。

我情不自禁地呵呵一笑。

“瞧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信不信取决于你。不说了,我回首都了,签证下来,我要飞往美国纽约,参加时装周活动。”娜拉早已料想到了我的这几种态度,不屑一顾是其中之一。

我一把扯住摆手、转身的娜拉,死死盯着她那对既明净而闪动的眼球。她回避了我的目光。在没有捋顺来龙去脉前,不是认定爸爸绝对清白的时候。眼下我急迫追寻的是,娜拉未曾出口的证据。留有悬念的话,就像决堤的洪水,难以拦截凶猛的势头,必然一泄到底,才能畅然自在,否则彻夜难眠。随之,我请娜拉到个安静的水吧坐下说话。她摇了摇头。她赶时间,就近不是医疗机构,就是政府机关,拐过两个路口可能会有休闲的场所,所以为了避免耽误功夫,她顺手指了指空空荡荡的电话亭,暗示可以进去聊上一会儿。她被我纠缠得脱不开身,叹气的神态仿似我幼年因一遍遍读错阿拉伯数字,守在一旁的愁眉苦脸的妈妈。恍惚之间,我从她颤动的眉目和脸颊上,看出更多的,是嗜画如命的姨妈的高傲不羁。准确地讲,融合了她们姐妹的形貌色彩稍纵即逝?她谁也不像。她独一无二。

“伯格太太是我的邻居,热心好客,诚恳待人。上次你是见过的,在我们初次相会的咖啡厅门口。那天我去找爸爸协助我办点事,此前还有几次,当然不是一回撞见了。我服气了,他们竟在那么一种不堪的环境下深吻,实在愚蠢。那一大片紧挨电厂的桦树林,不太隐蔽,干不了这个。以我的了解,伯格太太虽然大大咧咧,心里藏不住话,见谁都亲近得不得了,表面看着她和任何人接触,全然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却交往有度,适可而止,由此可知她仍然忠贞,相对保守。我猜应该是叔叔鼓动她的。也是,伯格导演常年在外,少与太太亲热,这或许就成了有颗不甘寂寞的、躁动之心的少妇,无法忍受漫漫长夜而搞婚外情的由头吧。站在公平的角度,出门不归的伯格导演倘若搭上个相好的姘头,同时背着情妇结识其他性伴侣,不排除这种可能,夫妻双方全部这么做了,伯格太太情有可原。可我终究不知道伯格导演有无不忠行为,无法替他的太太辩解摆在眼前的事实。不过这么说太过武断。对不起,我无意冒犯叔叔。当下看来,谁勾引谁并不重要。归根结底,各有各的家庭,永远绕不开背叛的恶名,不管被不被人发现,因为传统观念不准这样。假使他们不放在心上的话,撇开道德不谈,一方纯粹为了排解独守空房的烦闷,一方为的是寻求新的刺激,出卖肉身总比灵魂堕落强些。小林你要明白,中年人远比我们玩得更花。如果你非得亲眼所见,来证实我所言不虚,你可以偷偷跟踪并记录叔叔不在家时的举动……不想看到不该看的一幕,全当我没说。总而言之,在阿姨没有察觉出、抓住叔叔的把柄之前,最好先瞒着她,找个时机同叔叔谈谈。你大可不必质疑我说的话的可靠性,我以上帝之名发誓,句句属实,如有虚构就让我的服装设计生涯从此中断。”

“我想妈妈已经知道了。”听完娜拉一番真诚相告,我而后心里大体有数了。妈妈丢了魂似的,日渐消沉下去,不外因此而起。

未来里,我一经遇见受伤的忧悒的女人,准会想起妈妈来。

***

周一,气温开始回升。周二下午我便打点好了个人的日常用品,足有三大包袱,是拜托我医学院的舍友森木,同我一块把这些零碎物件搬离我现在的家的,一件一件挪到了新租的一栋老式公寓里。房子价格并不贵,可以押一付一,也就我工资的四分之一,大概即是顶楼,又没电梯,出出进进很不便宜,装修又过于简易的缘由吧。但得一年起租。许久之前我已和那个房子的主人获取了联系,说好暖和

一点的时候计划搬过去,没说具体日期,因为不敢保证,要跟爸爸妈妈商量征得准许以后才行。我迟迟没向他们开口。而房东同样有话要说:事先讲明,只要他的前位租客搬走,这期间肯定不能空着,有人付钱租了出去,没办法等我,若是无人预定,直接让我拎包入住,关键做好房子不在的心理准备,这么办事对谁都好。我点头称是。然而一个月悄然逝去,看房的租户不是嫌弃楼层不吉利——四楼——就是反感楼下扎堆打牌跳舞的、发出奇怪笑声的老年人过多。除此,其他室内硬件设施,倒是挑不出毛病来。实际上,房子最后没人租住,我对爸爸妈妈说了,爸爸没作表态,像妈妈说的相似,意思是由我自己做主。而今如我所愿了,我心里极其受活。看房之初,我相中的恰恰是房子的采光,位置朝阳,敞亮的阳台将会吸引进来万千柔和的光芒,坐着阅读小说或煮咖啡喝,简直不错。

“前面的租客是个保守的公职人员,有点魔怔,一心钻研历史。有次我带工人来维修暖气片,看他对着台灯,口里念念有词,什么乌托邦主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了,华盛顿了,云里雾里地读着。前些日子接到政治局通知,说是工作调动,走了。人很老实,用心维护居住环境,不乱折腾,也不扰民。”

絮叨的房东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驼着背走路,介绍了各个房间的布局、设施,以及水电缴费的程序,许我改造房子的室内风格,但要我在退租前恢复住房原来的面目,这是他出租的条件。尽管他说了又说,不下十遍,可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往心上放。他等的是我的一声“嗯”,随之才肯放心离开。我是知道的,房东无儿也无女,共有两套房产,一处用来生活,面积大的出租,以后者所得的房费来维持平日的花销。

森木同我很快归置利索了,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后面如果缺少什么,再置办便是了。洗了把脸,抹掉鼻尖和眉头上的灰尘,我带着森木去了西餐厅就餐,接下来找到一家量贩式,点了歌曲,听他咿呀咿呀地哼唱起来。我跟不上节奏。我呡着红酒。下进肚子里的不似液体,而是泡沫,何种滋味我说不上来。

“白天那个老头,笑死个人。”森木说道。

“滑稽是一门艺术。”我给暂停播放音乐,游览曲目的森木倒上一杯,“人老了不都那样,没话找话说,不过我更乐意称其为健谈。”

“对了小林,你跟幸子如今还有联络吗?不懂你当时的想法,你单身汉一枚,为什么不怜惜,不向人家求婚。眼下她婚姻美满,已成人妻,你不后悔吗?爱情需要等待,女人愿意被爱。”

约莫半年我没见幸子的面儿了,了解到的,是她为人妻的消息。我被森木问得哑口无言。

搬进新居尚未稳定,似乎是在生爸爸气儿的妈妈,带着一股永不回头的劲儿,拖了一只金属箱子,还有大包小包的衣物来到了我这里。她说睡到什么地方无关紧要,在于跟谁。既然要来同我一起住,我无话可说,并不烦厌,倒替她不值起来。一个晚上,妈妈向我吐露了心声,从头至尾地讲起路过电厂,好巧不巧撞见爸爸怎样怎样,和那个伯格太太相拥、亲吻的所有细节。我越不想听,她反是一吐为快,叫我无言以对了。这不怪她。局面发展到现在,与爸爸不知悔改,不向心灵赎罪,妈妈不去揭发爸爸的丑行,不会把握男人的命脉,我不曾及时纠正爸爸的错处,视而不见有关,尽管我无从开口。

***

半个月后,娜拉登门拜访了我。那天她身穿亚麻连衣裙,大腿套了厚丝袜,头上扣着宽边蕾丝蝴蝶结草帽,戴了个墨镜,仿佛刚从马尔代夫空降此处。听她说道,这次纽约之行非常顺心,出自她手的服装赢得了会场人员的连声喝彩。无需怀疑,她这一身打扮足以说明了。出乎意料,她首次与休班在家的妈妈相见,竟走得如此之近,两人待到阳台上交谈甚欢。不难看出,娜拉有她善解人意的一面。站在妈妈的视角,她是闯入她忧郁之地的一头活泼小鹿,与之共舞,着实幸运。但愿娜拉能帮她解开心扉。我默默想着。静谧中,我隐约听说,妈妈的穿搭过分混乱,秋冬两季的服装集于一身,颜色不是黑就是白,实在单调,总体看上去朴实无华,不引人注目,平凡而毫无特点。就此我没有发表意见,也没什么看法。

“阿姨,您应当勇于抗争流言蜚语,”娜拉说道,“穿得年轻点吧,五十岁不算老的。”

她们时而小声低语,时而笑笑。

晚上我送走了如同孩童般欢乐的娜拉,给阳台晾杆上的衣服收入衣柜,猛然一阵悲凉涌上心田:这一奔跑的时代,我们都不及享受,风暴已悄然来袭。当阵痛过去,我们却躺在了轮椅上,目光呆滞,嘴巴淌着口水,像中风患者,实际顶多算个未老先衰的人。所以,我们需要如何去应对转眼而逝的人生?我说,我们只有适当放慢四处踩踏的脚步,且听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