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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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女人最怕的就是等待了,幸子也不例外。她在无声无息中结了婚并怀有身孕。虽说老长时日不见她了,但我脑子里却从未停下对那个萝莉样儿的身影的思念。上一次,平安夜的凌晨时分,苦于娜拉的献身,烦厌亲戚们的不请自来,我满心惆怅,坐在电脑桌前,困意全无,两眼不是盯看屏幕上的影片画面——《海上钢琴师》,而是斜视一侧竖立着的毕业照:教师和学生目视前方,神色凝重,站到这四五十人中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位的我,区别于他人,没带学士帽,有点歪头斜脑,不以为然的。此刻,我足以穿越数年的记忆,回想起与幸子在此之前共同过过的那一天。我晃了晃脑袋,一时间薄雾似的往事浮了出来。

***

拍毕业照的前一夜,我跟幸子漫游了首都的东正教堂,是很早前就约好要来的,拖了好久才有时间一览这座十八世纪宏伟气派的建筑。除此我们还看了雪山,实际那个时候冰雪俱无,只有堆堆巨石,和人造的称不上特别的景色;以及

红色草地。我们吃的是本地牛排、进口的金枪鱼。当我夹住一块红彤彤的肉片并且蘸上酱油,放入嘴里启动上下牙齿时,随即让我记起了纽约之行的所见老饕大快朵颐的情景。显而易见,幸子和我的食欲弱得可怜,随意吃点什么便没了胃口,都不是擅长大吃大嚼的酒肉之徒。我有时,倒很欣赏那类食量大如蟒蛇的人群,无忧无虑,吃饱喝足倒头就睡,也不自我沉思。然而,这同堕落并非一回事儿,在我看来,他们却是一种乐观主义精神。

由于白天坐了很长一段路的高铁,又步行了好几里,我们都觉身心俱疲,吃过饭后便找到一家酒店住下。尽管室内平方不大,却也足够我们歇脚了。是个二人间,那种具有两张独立床铺的,卫浴齐全,望向窗外能一睹首都霓虹的光亮。

刚一进门,柑橘带点茶花,又比它们更为甜蜜的气味扑面而来,些许上头,我很难忘。这股奇特味道,与我很久以后同娜拉初尝情爱的房里的香气一模一样。如此,我们在这么一个暖色调的境地各自上床了。空调吹的,或是开心过头,又

或用脑过度,我偏头痛犯了,察言观色的幸子坐了过来,帮我按摩左侧,我称右边疼得更为剧烈。

“我的诊所正在筹备,”幸子说道,“等营业了时间就很有限了,不便出门远行。”

我顾不得说话,全部心思用在了与丝丝啦啦的痛感的抗争上。终于我忍耐不了了,咧着嘴喊道:

“良子给我倒杯水吧,我要吃止疼片。”

刚有好转,隔壁客房的一对情侣争辩开去,以至骂骂咧咧,各种粗话不绝于声,叫我难以清净。粗略一听,似乎因为男孩白天跟陌不相识的异性说说笑笑,或有暧昧之举,女孩吃醋,她借前者不讲卫生一题,东一句西一句,发泄积攒心底的脾气。后面他们就开始摔打东西,先是玻璃杯碎裂的一声脆响,然后是哐啷啷一连串的杂音,我推断是打倒了床头柜上的传呼电话。不疑每个房间的用具设备差别不大。闹来闹去,我真想过去吼一嗓子,以证明酒店不是闹别扭而吼天喊地绝佳的场合。而灵动的幸子叫来了酒店管理人员,交给他们处理好了。我很赞同。没过五分钟,世界不出意外地恢复了它该有的安宁。我们重又躺下。

月光软绵绵地洒落下来,床尾的地板上呈现数条银色光带,是窗户栏杆的形状。正当夜半好梦的时刻,一声声撩人的喘息越离越近,仿佛柔顺的绸缎从腹部划过。我翻来覆去寻找这一声音的来处,最后得知,是自隔壁穿墙而入,那对大吵大闹的恋人为情沦陷了。我深吸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顺路送良子回了她的住所,我赶到医学院,看见一大批整理着妆容,挤满了校内的理发店,要拍毕业照的男女。朝宿舍走的路上我撞见了森木,也要去塑造发型。作为要好的室友,他提醒我麻利剪剪过长的打卷的头发,中午一块洗个澡后去往操场集中合影。我应付地跟在他后面,脑中想的还是夜里的奇妙滋味:我听了隔壁的男欢女爱,满心痒酥酥的,砰砰乱跳的心脏几乎炸裂了,使我想入非非,不自觉地摸索起来饱受诱惑之苦的“我”。暗里,我越过未知的阻力看向幸子。我猜她此刻也睡不着了,却是把头蒙在被子深处,身子微微地抖动,好像在啜泣。为何而哭?为了谁呢?我无从知晓。这一整夜我们自始至终没下过床。

***

那天接近十二点时,我才上来困劲儿,单曲循环着坂本龙一的音乐,陷进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空灵中无法自拔。这倒也好,尽量不想不悦之事。无疑,只有感悟至深,灵动的手、心巧妙合一的作者,能够造就出节奏紧凑,

时缓时急,引人共鸣的曲子。听罢以后,我脱掉袜子走入浴室,正是这个空儿,森木的电话一遍一遍地打了过来。端着一盆热水回屋翻看信息,一连五个未接短号,于是赶忙拨打了回去。森木刚要埋怨我,我还未做出打水泡脚的解释,他却略过了这些,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哭哭唧唧起来。真不敢想。我不问他唱得是哪一出,反手便把手机放置在了沙发的一角。冷静旁听。等他哭完。见我没有安慰他的反应,哭声渐弱,擤了擤鼻涕,说我什么意思啊,无情竟然到了这种

地步,多年舍友间的友好荡然无存了,宣布要跟我绝交。我不计较,因为知道这是他过口不过心的话,带着玩笑成分的嗔怪。

“森木,你觉得你这会儿像什么吗?”我调侃起来他,“傻子!还有点娘娘腔,惹人捧腹。”

森木抽抽鼻子说道:“干嘛人身攻击,连你也在侮辱我。喂小林,你不问问我怎么搞的啊?我喝了四瓶啤酒,还不尽兴,想叫你来着,可天太晚了,所以我一个人露宿街头,借酒消愁呢。过了今夜,明天是圣诞节,你是否有空陪着我到

泉城的海边散一散心?去吧,不用我猜,你们医院院长肯定给你放假了,任谁说,愉快的节日出来看病,是多么地自找不痛快啊。除非急症。不过,你又不是这方面的大夫,哪里轮得着你行善积德。说老实话,明天你坐诊吗?”

“不。”我将脚丫伸到温和下来的水里。

“很好。”森木说道。

“是又和妻子闹别扭了吧。你们结婚也就三年,却似两个老夫老妻,动不动便吵个不停。回回,老头慢上半拍,总要甘拜下风,败在老太婆的冷嘲热讽下。为了什么?上次哪样?内裤和袜子一块扔到洗衣机了?不至于没头的。”

“比那糟心得多。”森木说着,对自己的婚姻有感而发了,“你现在尚未成婚,暂时无法体会我的处境,这不怨你。在此,我忠心奉告,包括对所有对爱缺乏持久性的热情的人:婚姻的建立本身就是一种罪过,相比死亡更加可怕。我当初为什么要结婚?我说不清楚。我每天晚上面对她,如同守着一堵墙。爱情于我而言,是奢侈而虚无的。婚前的烦心事只有结婚这一件,而婚后的烦恼却无休无止地、一波接一波地涌来了,多到不计其数,这样下去势必把人的头搞大,叫人气愤。”

我愣怔了良久。

“她偷把家里的钱都补贴给她的弟弟了,愣是没和我商量,问及她的时候她支支吾吾,一言不发。唉!你是不能理解,有个娘家弟弟的妻子是多么可恨,还要给他当牛做马。前两天吧,男孩打架,被人扣留了,爸爸妈妈不闻不问,而她这个做姐姐的不想置之不理,心疼极了,一味地袒护,花了大钱才将其从受害者父母的手中争取出来。因此,我跟她闹,斥责他弟弟不争气,是个爱惹麻烦的寄生虫。她就摔门而出,骂我落井下石,小人、吝啬鬼,还将我性功能不好的事公布于众,有这样糟蹋人的吗?小林,我问你……你在听我说吗?哎哎,你大点声儿,我听不清。你是什么看法?别不吱声啊。算了算了,记得明日中午到海边的商店集合,别忘了,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森木后面还说了其他的一大堆话,我无心倾听。当我恢复了现实的理智后,方知与他的通话已于半小时之前就挂断了。我刚刚的状态,与其说是神不守舍,不若说更倾向于自我的一种内在审视。当下我倚窗而望,透过玻璃,看去绿化

带里被银色灯线装饰的光彩夺目的月桂树。今晚,使我意想不到的是,节日氛围不似往年那般浓厚了,街上缺少了巡游队的身影。往昔这个时段,扮成圣诞老人、麋鹿以及精灵等等角色的人,乘坐花车,沿着泉城的主干线从东至西,欢歌热舞。而现在喧闹不再,夜空下一片冷寂。说心里话,既使隆重的景象再现眼前,我也毫无兴致参与其中了。罢了,想三想四不如熄灯躺下,因为睡意正在向我召唤。

***

住在出租房里,我顿觉神清气爽,两地奔走的娜拉成了这儿的常客。她有时不回家便在妈妈卧室将就一晚,有种胜似亲生母女的既视感。处在一个疯狂的绿色吞没城市的季节,日子的车轮本该是往好的方向滚动的,却有一块坏透的巨石

横档在了半路上。一个星期四,爸爸的奸情败露,颜面尽失,被无数人指指点点,以至声名狼藉了。为此他迫于唾沫星子的攻击,不得已而辞去电厂的要职,像个露出尾巴的偷腥的狐狸。他的不轨之事,传到了情人的丈夫——伯格导演的耳朵里之后,痛恨居家的妻子和外人乱搞一气,于是雇佣私家侦探进行调查,最后真相大白,事实一如流言传播的那样,当即谴责了两人丑陋的作风。另外,他先行给自己的太

太提出了离婚,而又找到与其关系甚好的电厂厂长,请他务必开除爸爸以泄心中之愤。这中间,尽管家人拜托娜拉说了情儿,要他的爸爸出一把力,求求顶头上司网开一面,但副厂长力不从心,于事也无可补救了。不等上面下发开除的文

件,爸爸已提交了一份离职申请,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抛头露面。自小胆怯爸爸淫威的我,不管怎样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颓丧下去——当中还离不开妈妈灌输给我的她的不忍——只好敲响房门,启动干涩的嗓子和他对话。我的勇气好比是道闪电。

“出去走走也好。”我轻声说道。

看见是我,爸爸伸过来的脖子又扭了回去,面向墙壁上那幅源自姨夫在艺术大爆炸时期所作的,取名《三口之家》的油画。我静等他开口,他却两耳不闻,就像不吸夹在指间的燃烧的香烟,故意忽视我似的。后来我终于意识到,爸爸的沦陷不无道理,尽管那时伯格太太人到中年,偏于质朴的服饰取代了之前华丽的衣着,头发也不乌亮,和妈妈那样拢在了耳后,但无法掩盖的,是她这个年纪常人所不具备的气势,与不被岁月摧残的姣好的面容。那是一场巧遇,爸爸很久之后告诉我的,他去找副厂长赔礼致歉,为的是当初我同娜拉属实不应该做的越界之举,不管错误在不在我。他无意一瞥,站在天台上侍弄玫瑰的伯格太太跃入眼中,女人的笑声使他惊了一下。她估摸出来手提礼物的爸爸是拜访娜拉家的客人,就以这家邻居的身份好意告知他,副厂长刚走不久,驱车送女儿去了飞机场。爸爸回以微笑,感激不已。他还说伯格太太使人赏心悦目,同时又是个顽固的堡垒,用尽了花言巧语都不能撼动她身为人妻、恪守妇道的一丝一毫的底线,

如此这般甜美而又不易就范的女人更令他心醉神迷了。强烈的拥有欲上来,他硬生生的,不计后果地强占了她的肉体。伯格太太因此哭了好久,一方面怕名声扫地,又恐丈夫知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她就隐忍下去并接纳了爸爸的一切。那

时爸爸尚未出狱,我在家属会见室,隔着厚厚的玻璃,接通电话后,他对我倾吐而出的。

眼下爸爸还是没有跟我搭腔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烟。

“妈妈很担心您。她原本想来的,可是怕您误会她是前来看您笑话的。”我靠近爸爸一步。

看得出来,我与爸爸缺乏情感的交谈,父子之间的冷场一目了然。很小年纪那会儿,他就不亲不热,有关我的,上下学的接送了,亲子活动了,以及教育上的事一概不问。记忆中,爸爸同我的沟通没有超过十句以上,哪怕坐在一张桌

子上共用晚餐,比之妈妈还要少之又少,但仅限于我。在别人眼里,他老成而世故,嘴皮子溜,谈天说地,圆滑的行事超出常人。而对待我,竟会如此截然不同。就我的婚事而言,绑定娜拉,无非出于他的私心,为了他的前程着想罢了。以

我的猜测,我是妈妈和他交织的偶然的产物,不是灵与肉的融合,只是欲望的结果,该是不愿把真爱和精力投给我吧。这很片面,也是实情。

“她最近怎么样?”爸爸到底开口了,嗓音沙哑且无力。

我回答道:“瘦多了。她路过电厂,看见你强吻了伯格太太。”

爸爸略感惭愧地拍了下脑门说道:“她一定伤透顶了心。”

“妈妈可以不当回事,她说,还是期盼能够回到往常的日子里,与您做个'熟人'。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我们相识在小学的花园里。我接下了安装新建教学楼的照明灯的活儿。那时我只是个普通电工,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更是个涉世未深的穷小子,一心只知埋头苦干。中午吃饭的当儿,我在花园的鲁迅像下啃着面包,一阵橙子花的香气飘过,就是这个味道,未见其人,我先被这股幸福的微风擒获了。你妈妈的白纱裙子映入我的眼帘。我当时呆愣住了……我干嘛要给你说这些呢,毫无意义。你要明白,回忆虽然多半是好的,然而,哪怕有一点坏的沉渣泛起,往事都会变得腐臭难闻。”

“的确,”爸爸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便顺着他的思路说道,“人都是善变的,甚至一个人会有多重的人格,我也不除外。你我犯下的过错,可能在人世间的法律或道德面前不被允许。但于上帝而言,容忍一切发生,没有什么是让人谅解不了的。”

“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爸爸说道。

“您搭讪妈妈,讨得她的好感,两人一来二去,平平淡淡地处成了恋人,彼此爱得不深,她考验了您五年,您甘愿成为外祖父的儿子。您有时要她百依百顺,大多时候视她不见。不管怎么说吧,你们不缺包容对方的基础,亦或你们长期处在冷战的边缘。没错。”

“可以这么定论。”爸爸将烟蒂压灭在了烟灰缸里。

日暮时分,我们仍在客厅说着这一辈子不曾说过的这么多的话时,几个高个子警察横冲直撞进来,按住爸爸的后背,一把银晃晃的手铐锁住了他的自由。亮出证件的警察说出了具体逮捕的理由:约翰•伯格导演一家报警,爸爸强奸了其太太。明显动弹不得的爸爸听了以后,面不改色,并不慌张,像是等候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多时了。就此,连同我也一起到了警局,未曾审讯,爸爸不打自招,供认不讳。我紧张得浑身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