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镜刻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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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镜影迷踪

月光漫过忠义祠半腐的木门时,李铭的靴底碾过几片碎瓦。

正厅香案上那面蒙尘的青铜镜在阴影里泛着冷光,与他怀中半块残片的弧度严丝合缝。

“哥,这镜子...“李明远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步枪斜挎在肩头,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托——方才追着张德林的便衣跑了三里山路,他额角的血痂又被汗浸得发疼。

李铭没应声。

他喉头发紧,掌心的残片还带着体温。

这是他第三次触摸这枚家传古镜:十岁时爷爷攥着他的手抚过镜身刻痕,说“这是历史的心跳“;去年爷爷临终前将半块碎镜塞进他掌心,指腹蹭过“1945.9.3“的凹痕,说“去重庆,找完整的自己“;此刻,当残片与香案上的镜面严丝合缝嵌成圆时,他听见了心跳声。

“咔“。

不是木榫咬合的脆响,是青铜震颤的嗡鸣。

李铭的指尖刚触到镜面,整面镜子突然迸出刺目白光。

他本能地后退半步,后腰抵上褪色的神龛,却见镜中光影翻涌——血污的军装、焦黑的弹壳、染血的绷带,最后凝成一张年轻的脸。

那士兵倒在泥地里,半面铜镜压在胸口,染血的手指抠进镜背,喉间溢出气音:“勿...忘我...“

“哥!“李明远扑过来拽他胳膊,步枪撞在供桌上,震得几柱残香簌簌落地。

李铭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了下去,掌心被镜沿划开一道血口,血珠滴在镜面上,像颗赤红的句号。

镜中影像骤然消散,只余下深浅不一的刻痕,最深处凝着半枚模糊的指纹,像是被血浸透后烙下的。

“是...弹孔。“李铭哑着嗓子摸向镜背,指尖掠过一道月牙形凹痕——与他掌心里的残片边缘完全吻合。

八十年前的弹片穿透镜面时,该是怎样的力道?

或许就擦着那士兵的心脏,或许他在最后一刻把半块镜子塞进战友手里,说“替我留着“。

李明远蹲下来,用袖口替他擦手上的血:“陈参谋说后半夜要查岗,咱得赶在天亮前回营地。“少年的声音突然轻了,“刚才那光...像不像爷爷说的'星星落进镜子里'?“

李铭猛地抬头。

爷爷临终前确实说过,说他年轻时在战场上见过一面会发光的镜子,“光里有星星,是牺牲的兄弟在看我们“。

他盯着镜中自己发白的脸,突然想起昨夜在博物馆查资料时,电子屏上闪过的一条旧闻——1945年9月2日重庆《大公报》副刊,有读者来信提到“忠义祠惊现神镜,映出无名英魂“。

天刚擦亮,李铭就抱着铜镜冲进王老汉的古董铺。

门板“吱呀“一声撞在墙上,正在擦铜烟杆的王老汉被吓了一跳,烟丝撒了半桌:“我的小祖宗!

昨儿张德林那伙人还盯着你,你当这是逛庙会呢?“

李铭把镜子往桌上一放:“老伯,帮我看看这刻痕。“

王老汉的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镜面,突然顿住——镜背那道月牙形凹痕里,竟嵌着半粒暗红色碎屑。“血沁。“他摘下眼镜哈气擦拭,“民国三十四年,有个伤兵抬到朝天门,怀里就揣着半面铜镜。

我当时在药材行当学徒,瞧见过一眼。“他翻出个铁皮盒,抖出张泛黄的报纸,“你瞧,《新蜀报》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神秘铜镜现山城,伤者临终喊'勿忘我''。“

李铭的指尖在报纸上发颤。

报道里的描述与镜中影像严丝合缝:士兵二十岁上下,左肩中弹,被抬进临时医院时仍紧攥半面铜镜,昏迷前反复呢喃“勿忘我“。“他没撑过三天。“王老汉压低声音,“听说军医在他伤口里取出块弹片,和镜面上的痕迹正好能拼上。“

档案馆的霉味钻进鼻腔时,李铭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蹲在尘封的档案架前,指尖拂过一本本泛黄的《重庆战时军医记录》,直到翻到1945年8月卷。

残卷的最后一页,铅笔字被血渍晕开,署名“小林惠介“:“伤兵编号无,左胸中弹,镜上弹痕与体内弹片吻合。

弥留时紧握铜镜,口呼'勿忘我',镜背刻此三字。“

“李铭!“

暴喝惊得他手一抖,残卷“啪“地摔在地上。

抬头便见张德林带着四个宪兵堵在档案架尽头,张德林叼着烟,枪套在腰侧晃荡:“好啊,私藏敌方文物还敢往档案馆钻?

带走!“

李铭的心脏跳到喉咙口。

他盯着张德林身后的窗户——窗外是条小巷,此刻正有群学生举着“庆祝胜利“的小旗经过。“我冤枉!“他突然拔高声音,故意撞翻旁边的档案柜,木盒、纸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宪兵扑过来时,他借着踉跄的势头把铜镜塞进衣袖,又重重摔在地上,捂住脚踝惨叫:“腿断了!

你们这是滥用私刑!“

学生们围过来了。

有个扎麻花辫的姑娘举着相机喊:“不许动他!

我们要拍新闻!“宪兵队长抹了把汗,踹了张德林一脚:“先送医院!

别闹出事端!“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李铭睁不开眼。

他躺在病房白床单上,听着走廊里宪兵的脚步声渐远,正要摸出铜镜,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个白发老人,轮椅上盖着条旧军毯,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当年战地医生长期握镊子留下的痕迹。“你是为那面镜子来的吧?“老人的普通话带着点日本腔,却出奇地清晰,“我是小林惠介,八十年前的军医。“

李铭猛地坐起,脚踝的“伤“瞬间好了大半。

小林医生颤巍巍摸出个铁盒,里面躺着枚铜纽扣,背面刻着个褪色的“梁“字:“他身上只有这个。

我猜...是姓氏。“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

李铭捏着纽扣,金属的凉意透过指腹渗进血脉。

走廊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小林医生的脸色骤变:“他们来了!

快从后窗走!“

李铭跳起来时,铜镜从衣袖滑落在地,镜面映出窗外晃动的人影——是张德林的便衣,正顺着楼梯往上冲。

他抓起纽扣塞进裤兜,抄起铜镜翻窗而出,身后传来小林医生的低喊:“找到姓梁的,就找到他了...“

巷子里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李铭贴着墙根狂奔,掌心的纽扣硌得生疼。“梁“——这个字像团火,在他手心里烧出个烙印。

他知道,八十年前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士兵,终于要从镜中走出来了;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攥紧这枚纽扣时,另一双眼睛正从街角的阴影里,死死锁住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