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4章 毒瘴与心灯
咸阳的风带着冬日的凛冽,却吹不散林深眉宇间的凝重。赵佗的密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葬神谷”、“毒瘴”、“妇孺”、“同归于尽”…每一个字眼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与艰难的抉择。皇帝“尽诛”的旨意如同泰山压顶,但强行进攻的惨烈后果与道义困境,又让这位铁血宰相不得不思虑再三。
他没有立刻回复赵佗,而是召来了蒙挚。
“鹞子、山魈、巫咸,此三人底细如何?尤以巫咸,其‘通灵’之说,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奇能?”林深开门见山,目光锐利。
蒙挚肃然道:“禀丞相,三人皆身怀绝技,忠诚可靠。‘鹞子’乃百越孤儿,自幼为黑冰台收养,通晓百越数十部族语言习俗,心细如发;‘山魈’出身南疆猎户世家,对毒虫瘴气、山地追踪了如指掌,悍勇非常;至于‘巫咸’…”蒙挚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其祖上乃楚地大巫,因避祸入秦。其‘通灵’之术,下官曾亲见其以秘术安抚失控的军中战马,驱散小范围瘴气。虽非移山填海之能,但于感应阴邪、沟通异类,确有其独到之处。赵将军言谷中阴邪气息,恐非虚言。”
林深眼中精光闪动。他提笔,在一方素帛上飞快写下数行字,字迹铁画银钩:
“赵将军:陛下旨意如山,‘鬼蝮’首恶必诛!然妇孺无辜,强攻非智,玉石俱焚更非陛下所愿。
着‘鹞子’、‘山魈’、‘巫咸’三人,潜入‘葬神谷’,执行‘斩首’与‘安抚’!
目标一:诛杀首恶‘毒牙’及其核心大巫!此为根本!
目标二:探明‘引动毒瘴’之法,若能破坏则破坏之!
目标三:分化瓦解,争取被挟持之妇孺!若事不可为,则确保其不为‘毒牙’陪葬!
行动以隐秘为上,可许‘鬼蝮’部普通族人生路,但首恶必须伏诛!此乃底线!
所需特殊器物、药物,由你部全力供给。朕与朝廷,静候佳音!若功成,三人及有功将士,朕不吝封侯之赏!若事败…”
林深笔锋一顿,墨迹在帛上晕开一点深痕,随即重重写下:“提头来见!”
他加盖丞相印信,装入铜管,火漆密封。“八百里加急,直送赵佗!”
南疆,葬神谷外。
秦军大营的气氛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连绵的营帐外,是终年不散的灰绿色毒瘴,如同巨大的妖魔之口,吞噬着谷内的一切。谷口怪石嶙峋,隐约可见简陋的木栅和涂抹着诡异图腾的拒马。偶尔有凄厉的兽吼或尖锐的哨音从瘴雾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赵佗的帅帐内,他反复看着林深的密令,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提头来见”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喉间。他看向肃立在帐中的鹞子、山魈、巫咸三人。
“丞相密令在此。任务之凶险,不必本将赘言。”赵佗声音沙哑,“‘毒牙’狡诈凶残,谷内毒虫瘴气诡异莫测,更有那‘同归于尽’的邪法…你们,可有把握?”
鹞子(真名已隐去,面容精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将军放心,咱就是钻山林的耗子,那‘毒牙’再滑溜,也逃不过咱的鼻子和耳朵。”
山魈(身材矮壮,皮肤黝黑似铁)闷声道:“毒虫瘴气?咱从小跟它们打交道。给咱备足‘避瘴丹’和‘雄黄精’,还有上好的‘金疮蛊粉’。”
巫咸(面容清癯,眼神幽深)则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谷中‘祖灵’怨气深重,被‘外魂’引动,更添戾气。此行关键,在于‘沟通’与‘安抚’。我需要三牲(牛、羊、豕)祭品,品质上乘;百年桃木心一段;还有…将军一滴心头血为引。”
赵佗毫不犹豫,拔出佩剑,在指尖一划,殷红的血珠滴入巫咸捧出的一个古朴陶碗中。“只要能破此局,本将一身热血亦可尽洒于此!所需之物,即刻备齐!”
夜幕降临,浓重的毒瘴在月光下翻涌,更显妖异。鹞子三人换上特制的、浸染了多种驱虫避瘴药汁的紧身皮甲,脸上涂抹着油彩,背负着装备,如同三只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瘴雾之中。
谷内,地形比想象的更为险恶。参天古木盘根错节,巨大的藤蔓如同怪蟒垂落,地面是厚厚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落叶层,一脚踩下去不知深浅。空气中弥漫着甜腥与腐臭混合的诡异气味,吸入口鼻便觉头晕目眩。饶是服用了强效避瘴丹,三人也觉胸闷气短。
“跟紧!踩着我的脚印!”山魈低喝,他如同最灵敏的猿猴,在藤蔓与树干间腾挪,避开地面上肉眼难辨的毒虫巢穴和伪装巧妙的陷阱。他手中的一根特制探杖,不时插入地面或轻触藤蔓,感知着细微的震动和气息。鹞子紧随其后,耳朵微动,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人语或哨音。巫咸则走在最后,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的古朴罗盘,罗盘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微微颤动着,指向瘴气最浓郁、阴气最重的方向,他口中念念有词,周身散发着一圈极淡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将试图靠近的细小毒虫悄然逼退。
“左前方,三十步,树冠,两个暗哨。”鹞子以极低的气声示警。
山魈点头,从腰间皮囊中摸出两枚细小的吹箭,放入一根竹管。他深吸一口气,腮帮鼓起。
“咻!咻!”两声微不可闻的破空声。树冠上传来两声闷哼,随即是重物坠地的轻响。
三人迅速靠近,只见两名脸上涂着“鬼蝮”部图腾的战士昏死在地,颈侧各插着一枚淬了强力麻药的细针。
继续深入。瘴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十步。怪异的声响也多了起来:悉悉索索的爬行声,翅膀高速震动的嗡鸣,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鬼哭般的低沉吟唱。空气中那股甜腥味愈发浓郁,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躁动。
“快到核心区了。”巫咸看着手中剧烈颤动的罗盘,眉头紧锁,“怨气与邪气交织,那‘引动毒瘴’的源头,就在前方祭坛!‘毒牙’和大巫,还有被挟持的妇孺,应该也在那里。”
绕过一片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沼泽,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天然形成的、如同巨碗般的谷中盆地出现在眼前。盆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用森森白骨和黑色巨石垒砌的诡异祭坛!祭坛上燃烧着幽绿色的火焰,火焰中似乎有扭曲的虚影在挣扎哀嚎。祭坛周围,跪伏着数百名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妇孺,被一些手持骨刃、神情狂热的“鬼蝮”战士看守着。
祭坛最高处,站着三个人。居中者,身材高大精瘦,脸上涂满油彩,额头刺着一个狰狞的毒蛇图腾,正是“毒牙”!他手中高举着一根镶嵌着巨大黑色宝石的骨杖,口中发出癫狂的嘶吼。他左侧,是一个干瘦得如同骷髅、身披五彩羽毛的老妪,闭目念念有词,双手不断向祭坛上的绿火撒着粉末,每一次撒入,绿火便高涨一分,周围的瘴气也浓稠一分!他右侧,则是一个身材佝偻、手持毒蛇的男性大巫,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那就是‘毒牙’!老妪是主持祭祀的‘鬼婆’!拿蛇的是‘蛇巫’!”鹞子眼中寒光一闪,“他们在用活人祭祀,引动谷底沉积万年的阴毒瘴气!一旦完成,整个山谷都会被剧毒笼罩,连只虫子都活不了!”
“必须打断祭祀!”山魈低吼,“那绿火和骨杖是关键!”
“硬闯不行!”鹞子按住他,“祭坛守卫森严,强行冲击,他们立刻就会引动瘴气!而且妇孺都在下面,一旦混乱,死伤惨重!”
巫咸死死盯着祭坛上那跳跃的绿火和“鬼婆”撒下的粉末,幽深的瞳孔中仿佛有符文流转。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郑重取出赵佗的心头血陶碗、那截百年桃木心和准备好的三牲祭品(以特殊方法浓缩携带)。
“我来‘沟通’祖灵,干扰祭祀!你们伺机动手,目标——‘鬼婆’的骨粉袋和‘毒牙’的骨杖!务必一击必中!成败…在此一举!”
巫咸盘膝坐下,将桃木心插入身前地面,陶碗置于其上。他割开自己手腕,让鲜血滴入碗中,与赵佗的血混合。口中开始吟唱一种古老、晦涩、仿佛来自远古蛮荒的咒语。咒语声起初低沉,渐渐高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隐隐压过了祭坛上“毒牙”的嘶吼和“鬼婆”的念咒!
随着咒语的持续,巫咸周身那层微光骤然明亮起来!他面前的桃木心竟无火自燃,散发出一种温暖、纯净、带着生机的橘黄色光芒!这光芒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浓郁的毒瘴和祭坛上幽绿的邪火!
祭坛上,“鬼婆”撒粉的动作猛地一滞!她干枯的脸上露出极度震惊和痛苦的表情,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祭坛上的绿火剧烈摇曳起来,仿佛遇到了克星!
“怎么回事?!”毒牙的嘶吼被打断,惊怒交加地看向光芒来源的方向!
“是…是纯净的祖灵之力!有人在沟通真正的祖灵!在净化…在阻止我们!”鬼婆艰难地嘶喊着,眼中充满了恐惧。
“杀了他们!”毒牙暴怒,骨杖指向巫咸的方向!守卫的战士和蛇巫立刻反应过来,张弓搭箭,毒蛇嘶鸣,就要扑下祭坛!
就是现在!
“动手!”鹞子与山魈如同两道离弦之箭,从藏身的巨石后暴射而出!目标明确——鹞子如同鬼魅般扑向手持毒蛇、正欲吹响骨哨的蛇巫!山魈则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直冲祭坛顶端的鬼婆,目标是她腰间那个鼓囊囊的骨粉袋!
“敌袭!”毒牙睚眦欲裂,挥动骨杖砸向冲来的山魈!
祭坛下顿时一片混乱!守卫的战士怒吼着扑向鹞子和山魈,被挟持的妇孺发出惊恐的哭喊。
鹞子身法灵动到了极致,在箭矢与骨矛的缝隙中穿梭,手中淬毒的短匕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抹过蛇巫的咽喉!蛇巫的骨哨只吹出半声呜咽,便捂着喷血的脖子栽倒。他手中的毒蛇也被鹞子反手钉死在地上!
山魈则选择了最野蛮的方式!面对毒牙砸来的骨杖,他不闪不避,怒吼一声,用覆盖着精钢护臂的左臂硬生生格挡!
“咔嚓!”骨杖碎裂!毒牙被震得手臂发麻!山魈的右手如同铁钳,闪电般抓住了鬼婆腰间悬挂的骨粉袋,狠狠一扯!
“不!”鬼婆发出绝望的尖叫,想要护住袋子,却被山魈顺势一脚踹在胸口,如同破麻袋般滚下祭坛!
骨粉袋到手!山魈看也不看,运足内力,狠狠将袋子掷向祭坛中央那燃烧的绿火!
“噗!”袋子撞入绿火,瞬间爆开!大量五彩斑斓的骨粉四散飞扬,与绿火接触,发出“嗤嗤”的爆响和刺鼻的浓烟!原本就摇曳不定的绿火,如同被泼了冷水,瞬间黯淡下去,几乎熄灭!弥漫在谷中的瘴气,也仿佛失去了源头支撑,翻涌的速度明显减缓!
“啊!我的法坛!”毒牙看着几乎熄灭的绿火和散落的骨粉,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双眼赤红,彻底疯狂!他猛地撕开自己的兽皮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面用鲜血画满了诡异的符文!
“祖灵啊!既然您不眷顾您的子民!那就让这葬神谷,成为所有亵渎者的坟墓吧!以我之血,引动九幽之毒!爆!”他嘶吼着,将手中断裂的骨杖狠狠刺向自己胸口那符文的核心!竟是要以自身生命和灵魂为引,强行引动谷底最深处、最恐怖的毒瘴!
“阻止他!”鹞子目眦欲裂,甩手射出三枚飞刀,直取毒牙心口!
“山魈”也怒吼着扑上!
然而,距离太远!毒牙的动作决绝而疯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盘坐施法的巫咸,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的瞳孔此刻完全变成了纯粹的金色!他双手结印,对着祭坛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个如同洪钟大吕、震彻灵魂的音节:
“镇——!!!”
随着这声真言,他面前燃烧的桃木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橘黄色光柱!光柱冲天而起,瞬间驱散了祭坛上方的大片瘴气,如同阳光普照!光柱的核心,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充满威严与悲悯的巨大虚影一闪而逝!
正准备自爆引毒的毒牙,身体猛地僵住!他胸口那血色的符文如同遇到克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迅速变得焦黑!他凝聚的生命力和邪力,如同泄气的皮球,瞬间消散!那刺向胸口的断杖,无力地滑落在地。
“噗通!”毒牙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死灰,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气绝身亡!他终究未能完成最后的疯狂。
祭坛上幸存的守卫战士,看着首领身死,祖灵之力消散(在他们看来),祭坛邪火熄灭,早已斗志全无,纷纷丢下武器,跪地投降。祭坛下被挟持的妇孺,看着那驱散黑暗的温暖光柱(巫咸的法术光芒),听着巫咸用纯正的百越古语高喊“祖灵已归,祸首伏诛,降者不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声震天。
鹞子和山魈迅速控制住祭坛,收缴武器。巫咸则面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刚才那一声蕴含了全部精神力的真言,几乎抽干了他。
“成了!”鹞子扶住虚弱的巫咸,看着跪满一地的降者和安然无恙的妇孺,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咸阳,丞相府。
林深收到了赵佗用信隼传来的第一份捷报:“葬神谷已破!‘毒牙’、‘鬼婆’、‘蛇巫’伏诛!妇孺无恙!我军未损一兵一卒!玄甲卫三人居功至伟!详情后禀!”
看着这份简短的捷报,林深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赵佗没有让他失望,那三个身怀异术的玄甲卫,更是立下了奇功!皇帝“尽诛”的旨意得以贯彻,而巨大的伤亡和道义困境得以避免。
然而,他心中的石头并未完全落地。蒙挚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呈上一份密报:
“相爷,查到了。昨夜溺毙的那个低级管事,其远房侄女,是…是冯劫冯大夫府上一个三等侍妾的贴身丫鬟!”
“冯劫?”林深眼中寒光一闪。朝堂之上,这位御史大夫的“老成谋国”之言犹在耳边。
“不止如此,”蒙挚的声音带着杀意,“‘影枭’在监视与西域胡商往来的‘万通商行’时,发现其东家昨夜秘密会见了一个人。虽然那人伪装得很好,但身形步态…与冯劫府上的管家,有七分相似!他们交易的,是一批…产自利莫里亚的‘迷迭香’香料,此物在西海常见,但在咸阳,却是调制某种慢性毒药‘梦魇散’的必备引子!”
线索,如同黑暗中的蛛丝,终于开始指向一个清晰的目标。朝堂上的反对声,府内的暗鬼,西域商行的交易…冯劫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好一个忧国忧民的冯大夫!”林深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看来,这盘棋,有人已经按捺不住,要跳出来了。”
他看向蒙挚,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风暴:
“继续盯死‘万通商行’和冯府!搜集铁证!尤其是那‘梦魇散’的去向!没有朕…没有陛下的旨意,暂时不要动他。本相要看看,这位‘清流领袖’,背后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还能唱出怎样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