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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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欧阳世家

(1)

杜如清离去那一天,梅殷强忍着泪水,没有流下。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洒脱,坚强。他没有去送杜如清,但他知道,杜如清的心里也一定痛苦万分,甚至更甚于他。因为杜如清也是爱着梅殷,但却选择了以情谋事。是她自己选择的,所以她更痛苦。但既是她选择的,无论有多痛苦梅殷都要坚强的走下去。

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他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想起了老师曾教他的一首诗,老师告诉他这诗是XZ的一个活佛喇嘛写的。那个喇嘛出家之前爱上了一个少女,两个人情窦初开,相约白首。但那个喇嘛却被活佛选中要他做灵童,喇嘛最后只得离开他的初恋情人出家,成为喇嘛。但他出家之后,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少女,写下了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多情诗句。梅殷记得老师讲到此处时,眼中有泪水流下,他知道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很深的爱情。

老师说过,如果不曾相见,那么就不会恋,就不会有痛苦,如果最后不能在一起,不如从未相见过。如果不曾相知,那么就不会相思,就不会刻骨铭心的去爱,如果不能白头,不如从未相知过。

梅殷想,如果不是铸剑山庄被毁,那么自己也就不会和杜如清一路逃亡,那么也就不会相知相爱。如果不是这一场际遇,自己不过是铸剑山庄的一个普通铸剑师,一个月二两银子,等攒够了钱之后回家做个小生意。而杜如清却安静的嫁入牡丹山庄,成为李家的少奶奶。这一切命运都会不同了。

但人生能够有如果吗?他没有后悔过相遇相知相恋相思,她会后悔吗?

梅殷思绪万千,手中将明珠剑展开,剑光闪闪。但他心中有事,难以御剑,何况明珠剑锋利无比,剑锋滑下,没有控制住将左臂伤了,登时鲜血直流。

他没有止血,任鲜血直流,臂上疼痛阵阵袭来,他反而有一种自虐式的快感。看着剑上的血一滴一滴像红珠一样落下,他仿佛看见心在滴血。

“梅大哥,你受伤了。”江云裳走过来,见梅殷左臂流血,关切问道。

梅殷见是江云裳道:“没事。”停了一会儿问道:“杜如清走了吗?”

江云裳点了点头,站在他身后道:“你怎么没有去送她,表姐一直回望,好像是在等你去送她。”

梅殷沉默了一下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说完就走。

“梅大哥,你爱她,对骂?”江云裳大声喊道。

梅殷回过身来,看了江云裳一眼,江云裳的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水。

“我只不过是铸剑山庄的一名庄客,有什么资格去爱她。”梅殷仰起脸,不让眼中的泪水留下。他对江云裳说道,更是对自己说道。

“我看的出,你很爱她,如清表姐也爱你,可是她已经许人了。”江云裳走到梅殷面前说道。

梅殷低下头,强忍的泪水终于流下。梅殷向江云裳轻轻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江云裳道:“梅大哥,我会尽力做一个好妻子。”说完这句话她脸羞得通红,梅殷却彷佛没有听见,径自走回房中。

杜如清走后十几天,梅殷渐渐心情平复,除了习武之外,便是思索《冶铸九章》,要不就是逗着杜光远玩。

以前梅殷和江云裳相谈甚欢,两人缔结鸳盟之后,见面却少了许多。江念斐对梅殷客气了许多,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一样。

一天中午,他练了一遍移形幻影乾坤步,想起杜如清教他时的情景,宛如历历在目。他信步走来,不知不觉走到杜如清原来的房间。看见那一幅字画还在,梅殷心中一痛。只见桌上还有一本诗集,扉页上有篆体的三个大字《梅清集》,和字画上的字体一样,当是杜如清的亲笔所写了。打开之后,是一首用小楷写的词:“梨花枝上雨初静,暗自芙蓉轻绣。几横远棹烟波皱。别调不堪闻,秦楼曲先瘦。沉犀弄水倦日迟,一枕江晓更漏。怯看梅蕊妆初透。人亦空懊恼,相对语羁愁。”第二页也是一首小词:“江月不知人念远,无端写婵娟。偷将春心和泪卷,一夜杏花残。风有韵,月无痕,流年偷与换。疏烟淡日心情懒,相思入妆奁。”梅殷一首一首读下去,皆是伤感之作,每读一首,心中都似柔肠寸断。合上之后,梅殷又看了扉页那三个大字《梅清集》,忽然大悟:梅清,梅不是指我,而清不是如清吗,她以梅清为题,正将两个人的名字都含了进去。

梅殷想,杜如清是爱他的,这本《梅清集》便是见证。爱过,只是爱的不够坚决。这种不坚决的爱,是生命力不够长久的花朵。在某一个季节绽放,在下一个季节枯萎。

梅殷将《梅清集》又放回了原处,轻轻的合上门,走了出来。他心中一直想着词中那些诗句,不知不觉来到门前。正欲推门,江云波却从里面出来了,两人差点撞在了一起。梅殷吓了一跳道:“江兄,你怎么在这里。”江云波更是脸色一红道:“没···没什么,我来找梅兄,谁知你不在。”梅殷道:“江兄来找我有何贵干?”江云波道:“也没有什么事,不过闲聊而已。”梅殷道:“那江兄请进!”江云波这时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笑道:“看你脸色不好,改日吧。”说完拍了拍梅殷的肩膀走了。梅殷也不想同他闲聊,他要走正是求之不得。

回到房中,感觉有点不一样,具体那点不一样却说不上来。他脱了外衫,躺在床上,发现明珠剑的位置变了。他记得清清楚楚,明珠剑明明放在枕头的左边,这时却在右边了。难不成江云波刚刚过来翻过房间?他一惊坐了起来,回想起江云波刚才的表情确实有点奇怪。仔细看了房间,确有被翻过的痕迹。

他大惊,心中寻思:“他们怀疑我吗?我即将入赘他们江家,他们会怀疑我什么呢?”这时猛地想起杜如清告诉他的话,“千万不可让人知道你读过《冶铸九章》,否则就会大祸临身,就是连外公也不可。”他们莫非想找《冶铸九章》吗?

心想此事非得探查个明白不可。

夜里他起身,这些天凤凰教弟子的巡查路线他已全部知道,但他知道除了这些明哨之外,还有不少暗哨。他一路借着凤凰树荫掩藏自己行踪。正行着,看见江云波迎面走来,他一缩身藏在凤凰教的暗影处。江云波并没有发现自己,他向江念斐的书房走去。梅殷施展轻功悄悄的跟上。

梅殷隐藏在房后的树上,听见房中有人说:“云波,你白天怎么样,找到什么没有?”听声音是江念斐。另一个道:“还是没有发现,十几天来什么也没有找到。今天差点被他撞上,不知道这小子会不会起疑心?”

江念斐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好不如容易把如清支走了,那小子一点江湖经历也没有,怎么还这么难搞定?梅殷这小子藏在哪里了,莫非还在身上不成。”梅殷心道,他们父子在找什么呢?江云波道:“爹,到底有没有那部《冶铸九章》?”

梅殷听了《冶铸九章》四个字大惊,心道原来他们真的觊觎《冶铸九章》,并且为了这部书,他们竟把如清送到牡丹山庄,当下怒火中烧,紧握起拳头,真想冲进去将他们父子二人暴打一顿。这时又听见江念斐道:“当然是有的,当年我听你姑丈说起过,他们家有一部《冶铸九章》的铸剑奇书,他们杜家铸剑术全出自此书。这书现在就落在梅殷这小子身上。”

江云波道:“爹,我会尽快把它找出来,要是实在不行,就把他杀了,我就不信翻不出来。”江念斐阻止道:“不可鲁莽行事,那小子把书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何况杀了他怎么和如清交待,实在不行,就只好真的把云裳嫁给他了。”江云波道:“爹,难道真的要把云裳嫁给那个傻小子,你不是一直想把她嫁给蜀中唐家的三少爷。”江念斐道:“假如梅殷那小子真的掌握了《冶铸九章》,云裳嫁给他倒也不是不可。我们江家两代人都嫁给铸剑师,就是为了谋取这部《冶铸九章》,现如今此书也该归我们江家所有了。”江念斐哈哈大笑,显得志得意满。江云波道:“有了《冶铸九章》我们实力大增,凤凰教称霸江南,问鼎武林,也就是指日可待了。”江念斐道:“你要尽快找到《冶铸九章》,要不只好将云裳嫁给他了。”江云波道:“是,我尽快。”

父子两人又在房中闲谈了一会儿,江云波出来了,等他走远,梅殷小心回到房中。

月色如水,照在院中,树影婆娑,风飒飒吹过,甚是凉爽,但梅殷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他心道:原来江氏父子一直密谋《冶铸九章》,所谓嫁女儿也只不过是他们的阴谋而已。我该怎么办?应该还假装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我已知晓他们的阴谋,只怕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幸亏如清让我把《冶铸九章》记熟毁掉,否则我焉能活到今日?江家为了一部《冶铸九章》竟将女儿作为棋子嫁人,并且一接一代。凤凰教在江湖上也是名门正派,享有侠名,不料却如此龌龊。

他本来对凤凰教极为崇拜,现在却心生厌恶之心,心想我得想法离开。那么离开之后,我去哪儿呢?

去找杜如清吗?不行,她已经成为牡丹山庄的少奶奶,而自己去了只是令两个人更加伤心而已。何况,自己还没有铸出靖平剑,怎么去见她?应该先想法铸出靖平剑之后再去见她。我走了,杜光远怎么办?如清让我照顾他,我又怎么能够一走了之呢?

他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连几天,梅殷都小心翼翼,有时江云裳来,他对江云裳不再那么冷淡,陪她说话练武,有时听她抚琴吹xiao。有时江云波来,他也是极力的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一天江云裳道:“梅大哥,你这些天精神很好,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行吗?。”梅殷听她要出去散心,正合自己心意,点头道:“那好吧,我刚来时那江边景色很美,我们去哪里吧。”

江云裳道:“去江边,那好,稍等我一下。”回去换了件衣服,带了瑶琴,而梅殷拿了明珠剑,一起出来。

两人骑马,不多时来到江边,只见江水粼粼,阳光照耀犹如金蛇乱舞,两岸青山翠绿,草木郁郁葱葱,江上有几叶扁舟。不时传来一阵阵歌声,有汉人唱的,也有苗人唱的。

两人在树荫下向远处望去,风景如画,阵阵清风吹来,只觉得神旷心怡。江云裳指着江中一小舟高兴道:“好美的景色,梅大哥你看那里两岸青山,一叶扁舟如在画中游。”

梅殷抽出明珠剑,倒转剑柄,将剑递给她冷冷道:“江小姐,如要在下性命,便请动手。我是死也不会交出《冶铸九章》。”

(2)

江云裳大惊道:“梅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什么《冶铸九章》?我又怎么会杀你?”

梅殷冷冷道:“令尊与令兄密谋夺取杜家的《冶铸九章》你不知道吗?”

江云裳惊诧道:“那《冶铸九章》是我姑母家的,我爹和我哥又怎会密谋夺取。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梅殷道:“此事是我亲耳听到,岂会有假?你哥正在找《冶铸九章》,一旦找到便取我性命,好让你嫁入蜀中唐门,如果找不到就将你嫁给我,以便为你们江家所铸剑。你们江家上下两代人嫁人都只不过是为了夺取《冶铸九章》。这也是你爹的原话。”

江云裳道:“我爹他们要《冶铸九章》干什么?”

梅殷道:“还不是想铸出神兵利器,增强凤凰教的实力,称霸江南,问鼎中原。杀了我让你嫁入唐家,不过也是想借唐门势力称霸而已。”

江云裳脸色通红,接过明珠剑,一扬手剑入鞘中,语气黯然道:“你知道这样清楚,此事想必是真的。我父兄也是一心想扩充凤凰教势力,他们会这样做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时,梅殷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以前他在铸剑山庄时经常听安宝林张鹏他们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出了事情还有张鹏顶着,并没有感觉到什么身不由己。直到杜如清走了,他才明白什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江湖连自己的感情也无法顾及,在江湖中爱一个人,却为了大势,或因为现实不得不放弃。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嘲笑江家的人以情谋事,自己和杜如清又何尝不是以情谋事。江湖大势如此,个人感情如能如何呢?

但是一个人心中有抱负,有所图难道就必须放弃爱情吗?

江云裳又道:“梅大哥,你知道我对你是一片真心,我不会杀你,你又何必做戏呢。恐怕你也是一直想找机会离开凤凰教吧。”

梅殷脸上一红道:“不错,你若是不杀我,我就要走了。”

江云裳道:“你我已有婚约,无论你去哪里,云裳都愿相随。”

梅殷道:“我不值的你如此。我以后浪迹江湖四海未家,又怎能带着你呢?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又怎能吃那么多苦呢?”

江云裳道:“虽然我父兄以情谋事是真,可我爱你也是真。梅大哥,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吃什么样的苦,我都不会以为是苦,反而觉得那是甜呢。”说完腼腆的一笑。

梅殷叹了一口气道:“云裳,我不值的你如此。我是个穷小子。你还是听从父兄安排,嫁入唐门吧。我还要去寻找天下精英,铸出绝世利剑,中原豪杰便可持此剑驱除鞑虏,复我河山。”

江云裳道:“我愿和你一起去铸剑,一起驱除鞑虏。不过要想复我河山,需要中原仁人志士团结囤积粮草组织义军,然后高举反抗大旗富国强兵才是根本之道。只靠一柄神兵利器,只怕不成。”

梅殷道:“我只不过是一个铸剑师,只知铸剑,什么强兵富国我也不懂。你不必跟着我,免得招致凤凰教的追杀。我一个人去寻找精英铸剑便可。请保重。”

江云裳眼中露出无限伤感,眼中泪水快要流出,却强忍着:“梅大哥,我会等你的。一直等你回来。”

梅殷淡淡的道:“不必了。云裳,如可能请代我照顾杜光远。”

江云裳没有说话,解下负在背上的古琴,横放马上,双手拨抚起来,琴音清越,宛如凤鸣莺啼。这首曲子梅殷以前听她弹过,乃是汉时古曲《有所思》,节奏婉转,如闺中低低细语。江云裳边弹边唱起一词子来:“目远轻鸿,深凭尺素,断云残雨迷烟渚,三千思量愁无数,十倾风月薄春暮。月寒清晓,素魂如流,屈指幽期惟恐误。双鱼波上且踟蹰,无人留得花常住。”

一曲抚完,唱音方歇,抬起头来时发现梅殷早已走远。她极目望去,江中扁舟轻帆,江水悠悠,两岸青山碧翠,却已看不见梅殷的衣衫。想到此地一为别,相见无期,不由的一滴清泪落在古琴上。

一个大湖一碧万顷,其时正微雨细飘,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都是碧油油的荷叶。其中一叶扁舟,一个女子一身蓑衣,在舟尾划桨。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满脸都是温柔之色,满身都是秀气,一双纤纤玉手皓白如玉,映着碧波,宛如通明一般。舟中一年轻男子,面目俊美,他就是梅殷。见那少女,心道:江南少女一美至斯,她只是一个普通渔女比之江云裳相貌也相差不多。梅殷从凤凰教出来,心想天下之大,我又该去哪里?寻找六合五金精英,又去哪里寻找能够铸造神兵利器的精英?

正在筹措之间,想起杜如清曾让自己去江南欧阳世家去请教江南铸剑高人欧阳流前辈。心想左右也无事,不如就去浙江龙泉铸剑谷的欧阳世家,向欧阳老前辈请教。作为铸剑师梅殷早就知道当今天下,有三大铸剑世家,一是浮来山的铸剑山庄,一是江南龙泉的欧阳世家,一是山西运城的莫家。三大铸剑世家实力名气虽以铸剑山庄为首,但各有铸剑秘术,铸出的宝剑,却难分高下。欧阳世家位于江南龙泉的铸剑谷,龙泉自古以来就以铸剑术出名。

梅殷记得根据《越绝书·外传记宝剑》中记载:“欧冶子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钩,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吴王阖庐之时,得其胜邪、鱼肠、湛卢。五剑得其三而大败越国。后来越王勾践派范蠡用重金在龙泉铸造了掩日、岩幽、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八柄宝剑,分给八名勇将,这八名勇将手持神兵,率领越国将士攻破吴国,逼的吴王夫差自杀,报了当年战败之耻。后来龙泉也多有名剑铸出,最著名的是龙泉剑。传说当年有一铸剑师取水淬剑,泉干而剑成,有白龙自泉底而去,后称此泉为龙泉,此剑为龙泉剑。此剑后来为江湖第一豪侠东方天所有,后来东方天以此剑号令江湖,称霸武林。东方天归隐江湖后,此剑也不知所踪。后来又铸出游龙剑,号称游龙一出,万剑臣服。龙泉欧阳世家近几十年来却没有铸出什么名剑,风头不及铸剑山庄,似乎连山西莫家也不如。但龙泉铸剑,千年威名,毕竟不可小觑。

他一叶扁舟行驶湖中,记起和杜如清一起泛舟海上逃命是的情景,那时两人一起,虽然被追杀,但却感到十分温馨。此刻泛舟湖上,衣食无忧,但又不如彼时佳人相伴更令人怀念了。想到杜如清,他心中一阵气闷,走出船来,只见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上铺满一片片翡翠。有水珠在莲叶上,如珍珠滚动。

只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少女的歌声,“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梅殷心想若是云裳在这里见此情景,必会弹琴一曲。

这是又听见一个男子唱道:“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丽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歌声悠扬,那词中景色甚美,与眼前景色正好相宜,梅殷心道:“江南自古不仅多美女,还多才子。连渔女渔夫都有如此闲情雅致,那欧阳世家定是不凡。”心下对欧阳世家的崇拜之心大增。

舟行到岸,那女子对他微微一笑:“公子,去龙泉铸剑谷,直行翻过那丘即可。”

梅殷看那女子声音柔美,报以微笑道:“多谢姑娘。”上岸沿着一条小径走了过去。

风微微,雨濛濛,一片山色都似在雨中。梅殷来到山丘之上,见竹荫幽幽,回身望去,绿水湖畔,山光水色,景色迷人。心道:“别的武林世家喜欢建在繁华道路通达之处,而欧阳世家却不同,喜欢建在这等幽静之地,不似江湖豪客,而是江湖隐者了。”

登上山丘之后,放眼望去,只见欧阳世家依山而建,左面又是一片云波烟渺的湖面,建筑古老而宏大。梅殷望去心道:依山傍水,踏乾拥坤,欧阳世家风水之地果是不错。他略懂风水,见建筑布置如此巧妙,心中不禁又对欧阳世家多了三分敬佩。

他翘目望去,却不见人烟,也听不见说话,建筑在苍松之间若隐若现,梅殷心中大惊:“怎么不见人烟,莫非欧阳世家也如铸剑山庄一般被朝廷攻破了?”思念至此,他看了看四周,这时雨已经停了,确信四周没有埋伏,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他才走了下去。

他心中甚是奇怪,铸剑山庄光铸剑师工匠就近千人,再加上侍卫杂役家属等共有数千人的规模,铸剑山庄俨然就是一座小城,而此处却如此安静,难道欧阳世家铸剑不用工匠铸剑师吗?

他这时来到一个山谷,谷口一块大石碑,上面刻了三个大字。三个大字苍劲挺健,彷佛活了一样,灵动飘逸,笔意逼人。三个大字他只识的当中的剑字,不似篆体,不是隶书,也非魏碑,笔画众多。梅殷想此谷春秋时期就已出名,此碑看来有千年的痕迹,说不上便是那时所立。第二个字是剑,那么这三个字应该是铸剑谷了。

山谷中都是松树,山风过去,松风若涛。这时感到和刚才泛舟湖上是宛如两个世界。梅殷甚是惊异欧阳世家的寂静。

他来到门前,门打开着,石阶上杂草横行,一片衰败景象,难梅殷心道:看这情景,难道欧阳世家衰败了?摇头暗叹自己却一直不曾听闻。上面的门派欧阳世家四个大字却是金光闪闪,显示着昔日辉煌。梅殷拾级而上,只见院中也是杂草横生,竟有一人高。院中甚是空旷,几株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更显荒芜。四下空无一人,他从草中穿过去,走向后堂。偶有废弃了的铸剑用具,梅殷见了极是亲切。

来到一个大殿中,有两个巨大的坩炉,和铸剑山庄的差不多大小,只是流出铜液的口更小,雕刻更为精美。梅殷见这坩炉,想起以前铸剑山庄的事,想起了张鹏张丁路王恒亮刘启兴等人,心中沉闷,便走开了。

走了不知多少个房间,除了满是尘土之外,也看不出什么。突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有贵客前来,未曾远迎,失礼之至。还请公子包涵。”

(3)

梅殷吓了一跳,回过身望去,只见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神情寂寞,一缕青衫,布鞋白袜,鹤发童颜,让人看不出其真实的年龄。梅殷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很平凡的老头,只是突然出现,让人吃了一惊。梅殷隐隐觉得这老者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气质。

梅殷躬身行了一礼道:“在下殷梅,特来求见欧阳老前辈。”他将故意激将名和姓错开,以免露了自己的身份。

那老者道:“请跟我来。”说完转身向后面走去。

梅殷心中乱跳,觉得此刻情况诡异。名满天下的欧阳世家竟一片荒芜,半道突然出来了一个老头,是敌是友?万一有埋伏怎么办?

他将心一横,要查明欧阳世家的情况,找到欧阳流就必须跟着这老者,何况他刚才说话语气不似有敌意。

他跟上了老者,只见他健步如飞,梅殷施展轻功跟上,转眼间就走过了几个大院,穿过一个月门,一片松树林。梅殷见出了欧阳世家,追上那老者道:“老人家,你要带我去哪?”

老者头也不回,只是道:“带你去见你想见之人。”他在这山谷中宛如御风飘浮,足不点地,顷刻便没入了前面的树林。梅殷见他轻功如此精湛,心想这老人家当是武林中一位前辈,看他身形,似乎比云正天江远帆等人还要高明,怎么武林中却没有听说过。

他心中一思索,脚下便慢了下来,一会儿便看不见那老者的身影。梅殷进入树林之中,见一片竹林藏于树林之中,甚是隐蔽。如果不是那老者引路,梅殷绝计找不到。一屋一亭,屋用松树搭建,亭子用竹子搭建,梅殷看亭子搭建的极是精巧,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还是亭子。屋是松树搭建,树屋难辨。

梅殷立在屋前,不敢说话。想是如此精巧的建筑,主人必是前辈高人,他立在门前不敢轻动。屋内有一个声音传来;“年轻人,请进来一叙。”声音苍老,正是刚才那个老者。梅殷推开门,屋中光线很暗。见那老者坐在一个椅子上,脸色平静。

梅殷进来,向那老者行了一礼道:“晚辈拜见前辈。只是不知前辈怎么称呼?”那老者直着一张椅子道:“不必多礼,请坐。”梅殷坐下,却觉得冰冷,原来椅子竟是由一块巨大的玉石雕刻而成。梅殷大惊,心想这张椅子便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那老者道:“老夫双眼已盲多年,故而不曾有灯。年轻人你为何找欧阳流?”

梅殷心下大惊,这老者眼睛双目看不见,轻功却如此了得,真是神乎其技。当下恭谨道:“晚辈想向欧阳前辈请教一些问题。晚辈也是一名铸剑师,现在有些疑难想请教欧阳前辈。”

那老者无限寂寞道:“你来晚了,欧阳流已经死了。”

梅殷惊得站了起来道:“死了,怎么可能死了?”

那老者却是平静;“是人就会死。欧阳流也不是什么不是之身,怎么不会死。你莫激动,先坐下。”

梅殷道:“你看见我站起来了?”

那老者道:“看得见。”

梅殷问道:“你不是说您的眼睛已盲吗?”

老者道;“外面是什么声音?”梅殷细一听只听见松风若涛道:“是风的声音。”那老者道:“你看的见风了吗?”梅殷道:“风怎能看见?”老者道:“看不见,如何知道?如何不能知道?”顿了一顿道:“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音乱耳,使耳不聪;五臭熏鼻,困傻中颡;五味浊口,使口爽厉;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梅殷茫然,那老者继续道:“双目已盲,心却清明。年轻人你懂了吗?”梅殷摇了摇头,那老者神情落寞道:“或许有一天你能明白。”

那老者又继续道:“你找欧阳流何事?”梅殷停了一停道:“晚辈也是一个铸剑师,有遇到些不明白之事,欲向欧阳前辈请教。现在欧阳前辈既已仙逝,那晚辈只能告辞,叨扰您了。”

说完向那老者磕了两个头,转身离去。出了门来,一阵凉风吹来,甚是舒服,梅殷心中都感到一阵清凉,到了竹亭之中,那老者道:“年轻人,请留步。老夫于铸剑也有些研究,不知你有何疑难,说出来老夫一起与你参详参详如何?”

梅殷对那老者甚是尊敬,但此刻却是心想,既然欧阳流已经去世,我梅殷也未必铸不出靖平剑来。对那老者道:“多谢前辈,不过不必了。”

那老者抽出剑,一剑刺向梅殷。梅殷大惊,急忙拔剑挡住。那剑来势并不快,出剑部位也不特别。梅殷心中一宽,心想:看他身形轻功,武功似乎身不可测,但剑法却是平庸。两剑相交,声如龙吟,梅殷见那老者一把剑并没有断。心道:“他的剑能够和明珠剑相斫而不折断,果是好剑。”仔细看去,那剑剑身黝黑,好像人的眼睛,有摄目的光芒,奇怪的是没有逼人的寒意。

“好剑。”那老者赞道。他身形一晃,梅殷还没有反应过来,明珠剑已到了他的手中,梅殷大惊,退了一步,想刚才他若是杀我,我决计挡不住。那老者问道:“此剑出自铸剑山庄杜双华之手,你来自铸剑山庄?你和杜双华什么关系?”

梅殷暗叹了一声,心想他两眼已盲,我一出剑他便知此剑是庄主所铸,比不盲之人还要厉害,相剑术真是神乎其技道:“此中缘由,本来只能告诉欧阳前辈。但见前辈风度不凡,必是前辈高人,不会是朝廷之人,相告也无不可。但是···前辈又何必再理会尘俗之事呢?”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年轻人,你倒是会说话。请跟我来。”将剑一扔,直入梅殷手中剑鞘。梅殷道:“去哪?”老者道:“见欧阳流。”梅殷大惊道:“欧阳前辈不是仙逝了吗?原来他没有死。”

那老者冷冷的道:“年轻人,你的话真多。”

梅殷脸一红,不再说话,跟着那老者来到竹林之中。雨后的竹林愈发的青翠,水珠凝结在竹叶上,宛如镶嵌在翠玉上的明珠。竹林尽头连着山麓,山壁上都是巨松枝干虬盘,夭矫若龙,一直延出去。在一棵巨松后的山壁上,老者按了一下机关,打开了一闪门。门的颜色和山壁一样,仔细观察也未必能够发现。门冰冷,梅殷感觉到是精铁所铸。

门后是条长而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侵人肌肤。梅殷一进来,那石门自己紧紧合上,四下骤然沉寂下来,连丝声音都听不到。那老者双目本盲,在这黑暗之中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之处。明珠剑上的那颗明珠这时发出柔和的光芒,梅殷倒也能够看清四周的近处,跟着那老者向深处走去。梅殷觉得呼吸沉闷,心中惊道:难道欧阳流前辈隐居后住在此处?

石道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个洞穴,石壁上镶嵌着铜灯,阴森森的灯光下,石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剑。梅殷虽是铸剑师,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形式各异的剑。梅殷发现那老者一来到这里,竟似完全变了。原先只觉得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个已厌倦红尘,隐退林下的名人,神情落寞之极。但此刻那老者身上隐有一种逼人的气质,似是一代宗师风范。

他剑光一闪,忽然闪电般的向梅殷刺来。

梅殷没有见过多少剑术名家用剑,在江中小舟之上他见那女杀手用一把灵蛇剑杀了文清锋,那时那柄剑犹如鬼魅,令他瞠目结舌。后来见了云正天和江远帆比武,觉得他们武功好像又在女杀手之上。现在梅殷觉得只凭这一剑,老者的武功就又比人中龙凤要高出许多。这一剑刺来竟来得完全无影无踪,梅殷根本看不出他这一剑是如何出手,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梅殷没有闪避,他无法闪避,但他却根本不用闪避。只见这快如闪电般的雷霆的一剑,到了梅殷咽喉前半寸处,就忽然停顿了,停时就像发时同样快,同样突然,同样令人不可捉模,不可思议,这“一停”实比“一发”更令梅殷惊讶。

那老者刺这一剑时显然还未尽全力否则就停不下来了,他未使全力时刺出的一切已是如此急迫,使出全力来那还得了。老者望着梅殷,似乎也有些惊异。

这一剑到了他咽喉时,他非但神色不变,而且连眼都未眨,这年轻人已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定力,单只这份定力又隐然有一代宗主的气魄。

剑尖虽还未刺入梅殷的咽喉,但森冷的剑气却已刺人他的肌肤,他喉头的皮肤上虽已起了颗颗寒栗,面上却依然未动声色,对梅殷说来,被人用剑尖抵着咽喉,这还是第一次次。

“为何不躲?”老者问道。

“我为何要躲?”梅殷反问道。

“你不怕我杀了你。”老者问道。

“怕,但你不会杀我。”梅殷道。“我感觉的到你并没有杀意。”

“你如何感觉得到?”那老者继续问道。

梅殷感觉到了那老者拔剑也没有杀意,感觉到了就是感觉到了,并没有想是如何感觉到的,只是自然而然的感觉到的。现在那老者一问,才想起我是如何感觉到的,我是如何感觉到他没有杀意的?梅殷看着那老者手中利剑剑身黝黑,如人的眼睛,有摄目的光芒,奇怪的是没有逼人的寒意。梅殷大悟道:我是通过他的剑感觉到他内心没有杀意。

梅殷道;“我是通过你的剑感觉到前辈内心并无杀意。”

“哐啷”一声如龙吟,那老者长剑归鞘,面带嘉许,道:“不错,你是铸剑山庄的铸剑师。”

梅殷问道:“我早就说过了,前辈何以此刻才确认呢?”将明珠剑一扬:“此剑确是杜庄主亲手所铸。”

那老者道:“剑是杜双华亲手所铸,你也是铸剑师,但你所铸之剑都还在你手上吗?我此剑一出,你竟能从我手中之剑感到我内心所想,已臻人剑合一之境界。如不是铸剑师,如何能够对所有剑有如此眼力。年轻人有如此造诣,已是极为难得。”

梅殷听了他一番话心道,是啊,相剑通过剑的器形、文理、颜色、光泽、铭文、装饰等来鉴别剑器的优劣和名剑的真伪原是不难,但通过剑来看持剑者的内心,是需要相剑者人剑合一的境界,我竟达到如此境界了吗?想必是看了《冶铸九章》之故。

其实他如真的要杀我,以他的武功在外面早就一剑将我杀了,何必引我来此。

“原来前辈并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才来试探。”梅殷有些生气。

那老者哈哈一笑:“年轻人火气还挺大的嘛,我若不出那一剑,如何得知你的铸剑相剑上的造诣呢?”

梅殷道:“这下前辈相信了吧。那请带我去见欧阳老前辈。晚辈真的有要事相告。”

那老者正色道:“我就是欧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