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通史编纂的现状与主要特征
作为中国近代史学奠基人的梁启超,早在1901年就痛感中国没有中国通史的状况,历代中国的史书均未能超越为王朝或君主作“君史”的范畴,并由此提倡“史界革命”,必须向以国民或民族为主体作“国史”或“民史”的方向进行改造。梁启超认为,此种“国史”或“民史”,应该是贯通古今的通史,只有这样,以此为根据的作为国民或民族的整体性与认同感才能够形成。此后,多种中国通史相继出版,与这种认识形成了直接或间接的呼应。民国时期出版了观点多样的通史,新中国成立初期出版的通史著作,均以唯物史观为指导思想。
改革开放时期,各类不同观点与形态的通史得以出版。以“某某通史”为名,1980~2017年出版的著作超过300种(首尔大学图书馆、RISS4u;北京大学图书馆,2018年6月23日检索结果),其中包含少数此前出版的通史的重刊本及台湾版本。大陆方面出版的3卷以上的多卷本通史著作就超过80种。这一时期出版的通史中,主要有一般性通史、各个领域的专门通史以及各个时代的断代通史三种类型。
1.一般性通史
第一种类型的通史,是与断代史相对的一般意义上的通史。中国自《史记》以来即有作贯通古今的通史的传统,但这是被称为“直通”或“纵通”的中国固有通史。近代意义上的通史,则是增加了贯通政治、经济、学术、宗教等各领域的“横通”或“旁通”才形成的。范文澜将二者的结合称为“会通”。[4]本文所讨论的第一类型的通史,正是这种“会通”型通史,即近代意义上的通史。
根据赵梅春的考察,1979~1999年出版的通史有50种,其中大部分很快就消失了,受到持续关注的主要有白寿彝《中国通史纲要》(1980),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12卷22册,1989~1999),范文澜、蔡美彪主编《中国通史》(12卷,1994),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7卷,1995)等。其中白寿彝主编的12卷本《中国通史》(以下简称“白编通史”),体例独特,前后贯通,起自史前,迄至1949年,是最具代表性的著作。
“白编通史”的编纂工作,在方式与观点等方面,均以改革开放时期大规模历史编纂的模式著称。白寿彝称,他主持这项工作的动机来自以下两方面:1962年与1974年他两次出访国外,了解到学者们希望看到摆脱欧洲中心主义的中国史新著的愿望,切实感受到其必要性;与此同时,毛泽东和周恩来也希望他编纂新的中国通史。[5]这一工作自“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起得以具体展开,首先出版了单卷本的《中国通史纲要》(1980),于次年起,以此为基础开始了多卷本通史的构想与编纂。以资深史学家侯外庐为顾问、白寿彝为主任组成编纂委员会,由著名学者苏秉琦(古代史)、史念海(中世史)以及章开源、林增平(近代史)等担任各卷主编,具体执笔则由中壮年学者负责。由500余名学者参与的编纂工作于1983年入选国家重点科研项目,得到长期性经费支持。其间,将最初计划的14卷43册的规模调整为12卷22册,自1989年起开始出版,至1999年全部出齐。
“白编通史”第一卷(导论卷,1989)阐明了如下两种基本观点与特征。其一,对于历史上中国的疆域问题,主张“现实主义”原则,即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上溯至过去,作为贯通古今的领土范围。明确否定以各时代各王朝的领土为中国历史上的疆域范围的“历史主义”。其二,关于民族问题的认识标准,主张将领土上的现实主义原则运用于民族问题的“统一多民族国家”论,即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上居住的所有民族,均应该作为历史上中华民族的一员。[6]
这两个基本观点正式成为中国史的基本框架,是按照白寿彝本人的历史观而形成的。白寿彝是回族出身,1932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作为顾颉刚的助手开始其研究生涯。在协助顾颉刚、参与《禹贡》《边疆》杂志编辑工作的同时,他逐步认同抗日战争时期倡导的“中华民族是一个”的统一多民族国家论。[7]因此,当马克思主义中国通史的代表作之一、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1947)出版后,他立即对其汉族中心主义加以批判。与范文澜将汉族和少数民族间的对抗视作“侵略—反侵略”的看法不同,白寿彝将其视为逐渐走向统一的中华民族的内部矛盾。[8]如将这一民族理论应用于国家理论,就形成了确定中国史范围的现实主义领土观念。
以此为基础叙述的中国社会或多民族国家的发展过程,其构成方式是独特的。一方面,在认识体系层面,以唯物史观为基本指导理念,坚持“五种社会形态”说,不是将其突出在目录上,而是再现其丰富多样的面貌。从章节内容上看,以革命史为中心的政治史有所减少,对各种制度、思想文化、学术、社会风俗、少数民族等的叙述则大幅增加。另一方面,在构成方式上,将中国传统的历史编纂体裁与近代史学的章节体相结合,创立了“新综合体”。各卷分序说、综述、典志、传记四篇进行叙述,序说介绍研究动向与基本资料,综述讲述该时期的历史大势,典志与传记则以传统形式叙述各种制度与主要人物。白氏认为,仅以西方式章节体难以完整再现中国历史的丰富面貌,故而采取了上述的“新综合体”。
带有上述特征的“白编通史”于1999年甫经出齐,立即引起广泛关注,甚至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也致信白寿彝,对全书出版表示祝贺。江主席在致辞中指出:“中华民族的历史,是全民族的共同财富”,中国通史承载着“我国历史的基本脉络和中华民族的发展历程”,因此,青年学生和党政干部应该读一读中国通史,继承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增强民族自尊心,“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奉献力量”。[9]此后,在白寿彝主持下,又出版了配套的彩色资料《绘画中国通史》(4卷,2000),“白编通史”的内容得以向青少年广泛普及。卜宪群主编的《中国通史》(5卷,2016),是将史学研究通俗化,供一般大众使用的历史书,著述目的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向民众提供必要的历史智慧。[10]
此后,贯通古今、更大规模的曹大为等主编《中国大通史》(15卷25册)于2018年出版。在曹大为等四位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主导下,编纂工作于1995年开始,以与“白编通史”类似的方式进行。作为从史前时期开始至1949年为止、贯通古今的大规模通史,在这一点上该书与“白编通史”相同,但二者内容差异较大,即将中国社会的发展过程按照由原始文明经农业文明(夏至清中叶)向工业文明转变(清中叶至1949年)的三阶段进行把握,可以说是以文明史观重新思考通史体系的一种探求。通史向来倾向以抽象为依据的普遍法则,难以反映中国社会的特点,该书正是基于这一反思进行了重大改变。因此,对于前近代中国社会的特征,不以“奴隶制”或“封建制”社会称之,而是用“家国同构的农耕社会”加以把握,将其分为“宗法集耕型”(夏至战国)和“专制个体型”(秦汉至清中叶)。[11]各卷在综述之后,依次由治乱兴衰、经济、国家统治、社会构造、精神文化、社会生活等六篇构成,反映了各个领域的多样性。辽、西夏、金等少数民族政权以与宋对等的“独立卷”形式编成;向工业文明的转变不是由鸦片战争开始,而是视为从清中叶开始,这一点也是值得注意的。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这一新通史编纂,也得到了国家研究经费的支持。显然,中国通史的编纂已经进入了多种观点自由阐释的时代。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不采用传统说法的单卷本通史,樊树志的《国史概要》(1998)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这种大型课题,以超过20年的共同研究方式进行,非常令人感慨,对韩国学者也是具有启发性的。
2.专门通史与断代通史
第二种类型的通史,是对某一专门领域的历史进行古今贯通的叙述。自梁启超以来,中国学界一般将此称为“专门史”,韩国学界则称之为“分野史”(分类史)。我称之为“专门通史”,改革开放以来出版的多卷本通史大多属于此类型。侯外庐的《中国思想通史》(1947)是其先导。其中,代表性的如军事科学院主编《中国军事通史》、张晋藩主编《中国法制通史》、漆侠主编《中国改革通史》(10卷,2000)、项怀诚主编《中国财政通史》(12卷,2006)、陈高华等主编《中国妇女通史》(10卷,2011)、白钢主编《中国政治制度通史》(10卷,2011)、江晓原主编《中国科学技术通史》等等。3卷以上的多卷本专门通史有70种,单卷本超过200余种,文化艺术领域尤多。
这种专门通史的出版,让人联想到郑樵的《通志》、杜佑的《通典》以及马端临的《文献通考》。钱穆曾将《通典》和《通志》称为“中国的通史”“中国人所认为的通史”。郑樵的《通志》本为通史,原书亦名为《通史》,后改为《通志》,因此钱穆的见解亦有历史依据。[12]但这些并非单就某一专门领域展开,而是遍及各方面的论述,与改革开放时期各领域的专门通史不同。曹大为将兼顾“纵通”和“横通”者称为“大通史”,如果认同此说的话,各领域的通史可以说是仅止于“纵通”的“小通史”。
尽管一般性通史突破了旧说,全面反映了丰富多样的社会面貌,但就各领域综合来看,还是难以充分再现多样而纵深的各领域历史。专门通史可以说是顺应这一需要编纂而成的。如后面附表中所展现的,此类通史已经超越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大分类,达到了将各分类再细分为更小之分类的程度。各领域的专门通史,依据大小的分类法可整理如下:政治史类(政治制度、官制、法制、法律思想、军事、中国共产党等),经济史类(经济、经济思想、农业、工业、新闻业),社会史类(社会结构、民众生活、宗族、姓氏),文化史类(文化、话剧、风俗、文学批评、翻译、历史小说、戏曲、新闻、出版、绘画、佛教等),学术教育类(学术、教育、教育思想、教育制度、史学思想、哲学、文学、医学、数学、修辞学、鲁迅学等等)。
这些专门通史足以展现中国对悠久丰富的历史遗产之自信心。《中国改革通史》的序言写道:“中国封建社会所创造出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罕与匹敌,居于当时世界领先地位。如果我们的祖先绝对封闭、一味保守、不图革新,中华民族恐怕早就销声匿迹了。”这种对文明遗产的自豪感,与强烈的现实意识直接相连,“改革是当前神州大地的主旋律。它激烈地撞击着人们的心扉,变幻着各行各业的言行举止……中华民族能否重振雄风,能够傲立世界强国之林,与改革的成败得失息息相关”。[13]
第三种类型是与专门通史相对、按时代划分的通史。此类通史叙述特定时代的历史,不局限于某一特定领域,一一叙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领域中横向的相互关联。韩国学界将此称为“时代史”。此种断代通史的代表作主要有尚钺《尚氏中国古代通史》(2卷,1991)与张海鹏主编《中国近代通史》。其中,《中国近代通史》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主持下编纂而成的,该书甫经出版,《近代史研究》杂志就刊载了著名学者龚书铎、李文海、曾业英、熊月之、桑兵、罗志田、马敏、郭世佑等对此书的评论,以凸显其意义。龚书铎和张昭军赞誉此书为“断代通史的成功尝试”。[14]
为何将“近代通史”也称为“通史”呢?这是因为,历来都将1840~1919年作为中国近代史或旧民主主义时期,1919~1949年作为现代史或新民主主义时期,而《中国近代通史》则将二者合为一体,兼具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整体的“纵通”与贯通当时各领域的“横通”。[15]这种将断代史称为“通史”的思考,并非改革开放时期方始出现的。金毓黻早就提出,通史包括断代史、专门史、国别史,肯定了“断代通史”的说法。[16]此外,萧一山著《清代通史》出版于1923年;李新主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上、下),上卷出版于1962年,下卷出版于1981年。由此可知,此前已出现了断代通史著作。因此,尚钺的古代通史为何是“通史”,也不用过多说明了。因为在中国,古代史包括近代以前的所有时代。
《中国近代通史》的主要特征有以下几点。以“革命史范式”作为认识体系之主流,同时吸收了“现代化范式”的优点以弥补其缺陷。以革命争取民族的独立,以现代化争取国家的富强,两者不能互相代替只能互相补充。[17]由此摆脱了以政治史为主的倾向,重视其对社会经济发展、社会变迁与展开改革所产生的影响。例如,洋务运动与戊戌维新运动在被肯定为早期现代化运动的同时,有所限制,即不依据上述两种范式中的某一方面做全面肯定或全面否定。革命史也同样不限定于特定党派、阶级或团体,阐述了各种势力为实现中华民族独立与富强两大目标而努力的过程,甚至对保守落后势力与反革命势力也花了相当的篇幅进行叙述。
相比于此前的任何时代,近代中国与各民族、国家间的横向接触与交流都大量增加。因此,近代通史应纵向观照中国史全过程、横向对比世界大势且相互关联并进行叙述。马敏认为,这一点既是学术性课题,又是现实性课题,彼此存在紧密联动的关系。例如,持续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是怎样转变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又是怎样向社会主义社会转化的?对这些问题的深层认识,“弄清了我们正在建设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基础问题,同时也为我们进而探讨世界近现代历史发展中的所谓‘中国道路’问题廓清了思路”。[18]